“到了,外面風大,你快回教室去吧。”老班把車停到校門口時,我才反應過來時間又過了很久。一路上我都在想怎麼教濤濤音標。米樂和我,包括葉芮陽和川哥,我們的英語成績還湊合,但口語都不算很標準——至少到不了有膽子誤人子弟的水平。趙蕤或許還行,但我一點都不願意去找他。思來想去,我想到了黃敏學。無所不知的川哥曾告訴我,黃敏學的英語成績特別好,每次考試不是滿分就是接近滿分。不過其他成績就挺一般的,拉了後腿——不對,黃敏學不是狗,才沒有後腿呢。
但我對接近學學不是很有自信,即便他是我們語文老師的小孩,我們也在戲劇節上小小地調侃過他。我始終覺得自己有點不想靠近他,不僅是班賽上的種種表現,更重要的是他和徐牧的爭吵。我很受不了說話兇狠刻薄的人。感謝米樂和葉芮陽,他倆一直都很照顧我的情緒,就算我跟他們開過帶有惡意的玩笑(我好後悔),他們也從沒對我說過狠話。
幾句刺耳的話,它們不是朝向我的,但我還是被這種尖刻的語言閃出的寒光震懾住了。那幾句話或許不足以摧毀他與穆錚和徐牧之間的友誼,但足夠讓我對他所有的好印象凝固和碎裂了。一個人怎麼能對自己的朋友那樣說話呢?
或許我害怕的不是學學,而是從他身上看到的自己。捫心自問,我就沒說過這種話嗎?“你就不怕你爸媽突然把你帶走?”“你長得挺寬廣的。”“那你就管好你自己,多去體檢,有心臟病提前查出來,好好治療,不行嗎?”“柯佩弦,我討厭你,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了!”“你這個小人,你太會討好人了……”我明明知道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也明明知道沒有什麼比惡毒的語言更能傷害人,更知道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永遠也不能收回了。永遠,多麼殘酷的一個字眼。
“對了,你今天回去先寫語文和英語作業吧,寫不完也沒關係的。辛苦了。”老班又囑咐了我一句。我忙對他點頭說老師你也辛苦了。他在摩托車上衝我揮揮手,沿著路燈向不遠處的小區去了。
進了校門,我決定還是得跟學學說說。既然決定了要幫濤濤這個忙,就要幫到底,而且要做到最好。學學的那幾次行為可能只是情緒不太好(或許我也是在給自己的一些行為找藉口),那個會給我彈吉他唱生日歌的隊友應該還是很陽光熱情的吧。他是那麼清秀可愛,咧著嘴笑的時候尤其澄澈。
請他直接教濤濤不現實,也很麻煩。我可以讓他把每個音標都錄個音,然後在電腦上整理成一個音訊,透過儲存卡拷到濤濤的手機上。他的手機雖然是按鍵式的,但還具備一些基礎功能。只要這個音訊檔案可以被他的手機開啟,他就能隨時參考。這個方法應該挺靠譜的。
在回教學樓的路上,我掏出了手機,一是看看幾點了,二是想先在微信群裡找到黃敏學的號,把好友給加上,等晚自習下了再跟他聊聊。
七點四十了,我們晚自習九點結束。寫作業的話,時間是有點不夠,但我肯定會在今天把所有任務都完成,大不了就帶回宿舍趴在被窩裡開啟手機電筒寫。我可不喜歡欠債,尤其是欠那幾位課代表的債。我想著呢,點開了微信,發現學學在幾分鐘前正巧在校隊群裡發了好幾條訊息。對,他應該是不上晚自習的,所以能看手機。
他說出大事了。我沒仔細看,隨手點開了他發的連結。一條新聞。題目叫《足壇20年來最慘烈空難:沙佩科恩斯,飛翔的夢想與下墜的生命》。
沙佩科恩斯?有點熟悉。
等等,空難?
發生了什麼?
BJ時間11月29日中午,載有巴西球隊沙佩科恩斯的一架班機在哥倫比亞麥德林市附近墜毀。機上共81人,乘客72人,機組成員9人。此次事故中僅6人生還。沙佩科恩斯此行的目的是前往麥德林參加南美杯決賽首回合比賽,對手是在今年剛剛獲得南美解放者杯冠軍的麥德林國民競技隊……
我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但不是前往教室的那條路。輕飄飄的,我像個失重的氣球。如果我撞上了哪個老師或保安,只要是個大人,他便會問,你在幹什麼?此時此刻的我只能回答,我也想知道。你怎麼了?大晚上的不去學習?沙佩科恩斯墜機了。沙佩科恩斯是什麼東西?它不是東西,是一支巴西的足球隊。今天,他們的飛機在前往決賽的道路上墜毀了,全隊只活下來三個人。是嗎?可那些巴西人關你什麼事?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死人的。又不跟你沾親帶故,你難過什麼?自作多情什麼?
可是……我就是很難過。我不是偷懶,我沒有偷懶,我會好好學習的,但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就一會。可以嗎?
我晃到了學校西面,那片教學樓是音樂、美術、勞技、計算機等課程專用的,晚上一片漆黑,沒有人會來。大樓的背面有棵碩大的楓楊樹,它的年齡遠遠超過這片新修起的校區。不知它是被移過來的還是一直在這。樹木真奇怪。我撫摸著樹幹。它好像沒有生命,因為我們難以見證樹木被砍伐以外的死亡。可它是活的,和我們人一樣,都是活的,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一棵樹能活多久?十年,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它比我們這些能自由自在撫摸它枝幹的人能存在更久的時間。而那枚綠色的隊徽,和樹木夏日的樹葉一樣富於生命的綠色隊徽,它被我看到,在一張由資料構成的照片上,在一個顫抖的手機螢幕前。它居然也是真的,綴滿了向我聞不見的鹹腥泥土,那是與中國相隔了千山萬水的哥倫比亞的泥土,但也是真實的泥土。一位記者在事故現場拍下了它,以告訴我們高空中的那次墜落並不是一場噩夢。
我在手機的瀏覽器裡輸入了幾個尚且記得的字。網路把一首我還沒忘記的詩交還給我:
誰此刻在這世界的某地哭,
沒理由地在這世界上哭,
在哭我。
誰此刻在這夜裡的某地笑,
沒理由地在夜裡笑,
笑著我。
誰此刻在這世界的某地走,
沒理由地在這世界上走,
走向我。
誰此刻在這世界的某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