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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逃逸的地平線

我感覺一切都在向遠方逃逸。球門,球場,禁區線,跑道,甚至每一個人。這是第一次,我在球場上的感受是如此不真實,整個世界在被地平線回收。

有這麼一個球員吧,他在球場上時而才華橫溢,時而心不在焉。大家都調侃他,說他莫名其妙失誤時是在“思考人生”。他在場外也有很多神奇的表現,比如在家裡玩煙火,招來了消防警察。警察問他為什麼在浴室裡能把房子點燃,他說,我在研究火箭的原理。他過於神奇了,就連我這樣不怎麼看球賽的人都知道他。

我當然不敢在家放煙火,也不會在球場上思考人生。作為守門員,片刻的鬆懈便有可能葬送全隊的努力。比賽之外,我總放任自己肆意遊走,思緒飄到五湖四海都無所謂。但在比賽中,我永遠會保證自己百分百集中注意力。

但今天的比賽中,除了開場的那腳吊射外,實驗中學再沒有給過我任何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們連透過中場都很困難,我們死死地把對手壓制在了他們的半場進行攻防演練。上半場4:0的領先就是最好的證明。下半場開始後,局面也沒有絲毫變化。葉芮陽已經前壓到了中線附近,或許是明明和濤濤都進球了,他也想尋找一次射門得分的機會吧。而我呢,就是杵在門前,偶爾因為風太大了而蹦跳兩下取取暖。

這樣的場景太過陌生了,彷彿我是一個多餘的人,全隊不需要我都可以輕鬆獲勝。那條黑色的圍脖保護著我,讓我可以從容地放任“思考人生”的狀態一點點覆蓋大腦。

或許我並沒有思考人生,只是在觀察前方戰況之餘,把剩餘的一點目光投向了天空。風吹到哪裡,層積的雲便飄向哪裡。看雲看久了,大地便顯得狹窄起來,球場中間彷彿在隆起,兩邊的人正從坡上滑落,無可逆轉地遠離中心。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側,我在這一側,註定將相互遠去,落入世界的盡頭。

“江元一中隊進球,進球隊員23號穆錚,場上比分5:0,助攻來自14號閻希。”

我們又進了一球,沒見證這個過程,自然也不會有回放。此時的進球已無關勝負,大家似乎也沒有太激動,穆錚再度把雙手指向遙遠的天空,表情寧靜而肅穆。雲海之中,那架永不會返航的航班如今航行到了哪裡?它距離我們有多遠呢?

如果真的有天堂,弦弦興許已在我們的彼岸呆了兩年吧。有支足球隊到了那裡,弦弦會高興嗎?他們會不會接納他成為球隊的一員?說不定,此時此刻,他們正一起踢著球呢,就像現在在大地上的我們一樣。

沒有天堂的。從小我就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那時的死亡離我很遠,我無法預料它離弦弦已經很近了。死亡對我們這些小孩來說是多麼不真實,不像是會真正發生的事。就如同今天飄動的雲彩,它讓我察覺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虛軟而飄浮的。

“江元一中隊換人。換下23號穆錚,換上7號許祥。換下24號張濤濤,換上22號米樂。”

比賽中斷了,也終於將我再度拉回大地。許祥學長和米樂站在場邊等待著,他們的白色短袖球衣下都套了厚實的襯衣。米樂白色的圍脖也出現了,軟綿綿的質感讓我感覺他像是隻躍躍欲試的小羊,正憧憬著奔跑的草原。

被換下的穆錚摘下了隊長袖標,拿著它和兩名替補隊員完成了擊掌。米樂接下袖標,鉚足幹勁地往後防線這裡衝來。

“川哥,你去打中後衛。明明,你移到左邊。”他邊跑邊招呼隊友變陣,我們又改踢四後衛了。許祥上場後也對黃敏學說了點什麼,中場防守的擔子應該是落到了後者身上。

比賽還未重新開始,實驗中學也在換人。

“柯柯,快,手給我。”他跑到了我身邊,不由分說地將我的左臂拽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替我把袖標纏上了。

“是教練安排的嗎?”我問。

“我自作主張的,嘻嘻。”他衝我吐了吐舌頭,讓我難以猜測這話是真是假。

“什麼呀,給我也戴戴呀,我也想當隊長!”葉芮陽聽見了,回頭朝我們一攤手。完成任務的米樂一蹦一跳地回他的右路去了,對葉老大叫著你還是好好防守吧,不要麻痺大意了。

比賽重新開始。我們在嘗試新的陣型,而實驗中學新換上的生力軍倒也有幾分衝擊力。嶽隱在中場時告訴過我們,實驗本場比賽的首發也以初一替補球員為主,出線無望的他們同樣在鍛鍊陣容。而上半場的分差實在有點大,因此他們在下半場換上來的都是初二的主力球員,目的就是儘量縮小比分。

實驗開始嘗試透過長傳球給我們的防線施加壓力。我終於有了點比賽的興奮感,以至於忘記了天上的雲彩。沒過幾分鐘,他們的一次長傳給到了葉芮陽和川哥之間,顯然他們倆搭檔中後衛時還缺乏默契,實驗的替補前鋒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們兩人的空檔之中,在禁區裡接到傳球,形成了一次近似單刀直入的機會。他趕在川哥封堵之前完成了一腳射門,球速很快,我沒有倒地撲救,而是迅速伸出右腳一擋。球打在我的小腿外側彈了出去,米樂拍馬趕到,乾脆利落地將球踢出了邊線。

實驗丟擲界外球,再度組織進攻,球從左側轉移到了右側,替補上場的前鋒在我們的左邊路得球,面對赫明明嘗試一對一突破。人是過去了,球卻被明明捅了一腳,滾向和他奔跑方向相反的地方。而實驗的後場球員還算及時地跟進了,將球高高地吊入禁區裡,落向我們球門的右後方。

我急忙回頭,趕向球門右側,黃敏學已經跟住了往那裡挺進的對方球員,而米樂也趕到門前協防可能插上的對手了。他們沒有任何機會。右側後點的那名球員如果將球頂向中路尋找隊友,那勢必會被米樂解圍,而在黃敏學的干擾下,他要想完成一次高質量的頭球攻門也絕非易事。就算頂在球門範圍內,我也可以輕鬆摘下皮球。

他非常勉強地和黃敏學一同躍起,身高的優勢讓他可以爭到這個球,但皮球果然被頂得特別彆扭,沒有奔向球門右側的近角,反而是往左邊飄。我只要站好位置,就可以等待這個球落入懷中。

不對,米樂好像站得太接近皮球了,他正要抬腳解圍,但是球砸到了他的大腿上。而我的身體偏偏正向左邊移動,此時想要往右去阻擋皮球入網已經不可能了。

“實驗中學隊進球,場上比分5:1……”嶽隱向來是很有“職業精神”的,即使對方進球也會播報進球隊員的資訊。然而這粒進球讓她猝不及防,不知該怎麼描述。

沒有進球的實驗球員撈走了球網裡的球,米樂趴在地上,很不甘心地用手拍打著草皮,幅度很小。肩胛微微地抖著,像只小羊羔在感受恐懼。

“你起來呀,有什麼啊,是我的鍋,不用你背!該死,咱又不是落後了。”黃敏學走到米樂身邊撈了撈他的胳膊。但米樂還沒有把臉抬起來的意思。我竟光顧著看這一幕了,沒想到第一時間上去安慰我的朋友。他就在我的門前,和我距離兩三米的位置。

我拍了拍學學的肩膀,示意他回自己的位置去。然後蹲下來,用手套蹭了蹭米樂貼在草皮上的臉,另一隻手輕輕撲打著他突出的肩胛骨,像早上他叫我起床時那樣。

“沒事呀,起來吧,我們繼續比賽嘛。好伐?”我學的上海話一點都不像。每次我鬧情緒時弦弦就這麼說,有點像徵求我的意見,又表達出了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做事的願望。每次聽到這句“好伐”,我就算有點小火也能壓下去。

“米樂你起來啊,搞什麼鬼,你一個人的情緒別影響全隊!”聽到助教老師在場邊大喊,我半蹲著繼續摸米樂的腦袋,朝助教老師搖頭,順帶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似乎在告訴他,別這麼說,我能搞定米樂的。

把他拉起來以後看到他眼圈紅了。“不是吧,不就是進了個烏龍球嗎?我都不在乎,你難過什麼?”要是以前,我肯定會這麼說的。但我這次帶了腦子。拍拍他的屁股,說你快去進一個呀,我想看你的慶祝動作呢。

他鄭重無比地對我點了點頭,重新跑回右路了。

幾次平淡無奇地傳導球后,閻希在左邊接到了球,憑藉一雙平衡腳,他從左路邊線一路突破,先是過掉了貼身看防他的邊後衛,又在實驗中學的中後衛與後腰間閃轉騰挪,把球一路帶到了禁區之中。簡直像只光滑的泥鰍,對方七手八腳也擒不住他,或者像在鍋碗瓢盆中穿行的傑瑞,“湯姆”們都想捉,又投鼠忌器,施展不開,生怕防守動作過大,再送我們一個點球。閻希近乎戲耍對手整條防線的同時給隊友贏得了時間,三名身著白色球衣的同學已包抄到了禁區附近,蓄勢待發。閻希的一次不看人傳球給向了右路,黃敏學在球路上再度出神地一漏,騙開了盯防他的後衛。他身後的白衣球員接到了球,此時面前已無人防守。得球者從容地停球射門,皮球緊貼草皮,將將穿過門將的十指關,竄進了球門的遠角。

“江元一中隊進球,進球隊員22號米樂,場上比分6:1,助攻再次來自14號閻希!”嶽隱的播報溢滿了喜悅與欣慰,這個進球似乎比前一個更鼓舞大家。剛剛喊話的助教老師走到了場邊,帶頭衝著米樂的身影鼓掌。反倒是米樂自己還沒回過神來,夢遊似的迷迷糊糊往中場走,一路上有些木訥或例行公事地和隊友擊著掌。我盯著他,可是直到重新開球,都沒見到他傳說中的慶祝動作。也難怪,短時間內往兩個球門裡各進了一球,他可能沒時間調整過來吧。

“江元一中隊換人,換下33號柯佩韋,換上12號趙蕤。”沒過幾分鐘,教練就做出了最後一次換人調整。一學期要結束了,最後的最後,趙蕤終於得到了上場的機會。即便知道一年踢下來可能只有幾分鐘的出場時間,他仍然那麼任勞任怨地訓練,場場比賽都不缺席,哪怕一直以來都是在替補席上一坐一個下午。不對,他不會光坐著。進球了他會為我們慶祝,遭到犯規了他會在場邊抗議施壓,半場結束了,他永遠是第一個給主力球員們遞水和紙巾的人。似乎從小學時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他當我的替補都好多年了吧。興許只有過去的兩年,我缺席的那些時間裡,他才真正當過一段時間的主力。要是我那兩年也一直在的話,趙蕤從小學到現在的出場時間加起來說不定沒有我一學期的零頭多呢。換成我,可能就不再會踢球了。

這場比賽的登場是對他最好的獎勵。想到這些,我今天暫時還不算太討厭他,甚至有點為他高興。剩下的時間裡就別丟球了吧。

下場時正好要經過米樂鎮守的右路,他在那裡望著我。沒有什麼時間跟他說話,下場是要抓緊的。我匆匆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把。而他可能是想跟我擊掌來著吧,沒有料到我會撈他的腰,結果便是措手不及,只能草草用小爪子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下。這估計是近幾個月來我們倆最不默契的一次互動吧。

倒是和趙蕤完成了擊掌,他指了指我的左臂。我差點忘了把隊長袖標摘下來,他問給誰,我說,學長或者明明吧。然而趙蕤拿著袖標跑上場沒幾秒鐘,葉芮陽就把它攔截了下來。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在比賽還剩十五分鐘左右時當上了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