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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比賽還沒有結束!”

“江元外校隊進球,進球隊員23號蒲雲。比賽還沒有結束!還沒有結束!”

嶽隱的聲音帶著蒼涼的哽咽,她忘了報比分。而脫衣慶祝的蒲雲忘了疲勞,在我們的球場上縱情狂奔,高舉雙手。外校的替補隊員紛紛帶著狂歡衝上場將他團團圍住,連教練也在跑道上奔跑。蒲雲的球衣下還有一件小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胸前似乎寫著什麼東西,是外語,看不清也看不懂。整個世界異常模糊,在陽光下劇烈地顫抖。

與其說憤怒或懊悔,不如說不知所措吧。半決賽最後時刻的進球將飛向天空的白馬重重地擊落到了地面。

還有時間嗎?可能還有兩分鐘?沒有了吧,但也還有一分鐘。非常非常短暫的呆滯以後,隊長抱起了球網裡的球,我們所有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袁逸空跑到了裁判身邊,一定是在提醒他,外校的慶祝耽誤了許多比賽的時間,需要補回來。裁判點著頭,嚮往身上套球衣的蒲雲亮出了黃牌。

幾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中線附近,孤注一擲的變成了我們。我再不敢希望時間走得快一點了。

鄺灝中圈開球,除了我和拖在本方半場接球的米樂外,所有的人都彷彿抱著炸藥包衝向了外校的禁區。米樂的腳法不錯,個子又最矮,隊長安排他留在半場起高球,讓更高的袁逸空和赫明明壓上進攻爭搶頭球。

接到球的米樂在蒲雲衝上來逼搶和干擾之前送出了長傳。球承載著匆忙和慌亂之中殘存的鬥志與希望飛向了外校的禁區。距離還是有點遠,它在禁區之外就開始下墜了。劉熾一馬當先,衝到落點前將它頂了下來。尹日榮拿到了。

不好!

站在本方禁區外的我心頭一驚,所有人都還留在外校的半場,而最後關頭,尹日榮居然還有體能,像離弦之箭般迅速帶球向前反擊。體能罄盡的我方隊員已經難以回防了,只有閻希能勉強跟上他的腳步。除我以外,一中的球門面前只剩下米樂這最後一副孤零零的屏障。他被留在本方半場的蒲雲牽扯著,既不能立即上搶也難以退後。在一打二的防守中,米樂正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他要在切斷外校23號與33號連線的同時防止33號突刺到我的面前。

越過中線,閻希漸漸從後趕上了尹日榮。迫不得已,他在高速奔跑時從背後推了尹日榮一把,想透過犯規阻斷外校擊殺我們的機會。被推的尹日榮踉踉蹌蹌,倒地前仍送出了一記貼地直塞球。這球將將在米樂身前穿過,被蒲雲舒舒服服地接住。於是,幾分鐘前米樂單挑門將的場景被蒲雲複製出來了。進球后,蒲雲被徹底點燃了活力,他的精神似乎甩掉了沉重的身體,以難以置信的步伐突入了我們的禁區。

這是我們倆真正意義上的一對一。只要這球打進,我們就徹底輸了。只要能守下來,我們就仍然能活著,再活幾十秒,或許還有最後一次進攻機會,或許就能繼續活下去。

面對蒲雲的單刀球,出擊的我奮不顧身地迎面撲了上去,肯定還大喊了一聲。我看見了他的臉,面無表情,不知是疲憊還是過於興奮。總之,他選擇了一腳挑射,大概是體能再也不足以支撐他過掉我推射空門了吧。完成挑射的蒲雲也跌倒了草皮上。這一次他沒有立即站起來。剛剛的奔襲耗光了他油箱裡的最後一滴油。

球在空中被我的右手之間輕輕觸碰了一下,速度稍稍下降,但仍然越過了我,緩緩向球門那裡彈過去。

徹底結束了嗎?

我們不僅沒能晉級決賽,還在主場輸掉了這場比賽。失利似乎隨著球向球門的運動板上釘釘了。我極不協調地從草地上爬起來,但球已行將越過門線。趕不上了,像趕不上所有無可挽回的東西。

還沒到那一刻。

看到米樂貼著草皮橫著飛向球門,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我相信我們還沒有真正死去。在我迎戰蒲雲的同時,高速回防的米樂已趕到了門前,生死關頭,他用腳將皮球撈了出去。然而他付出了代價,在控制住皮球並確認蒲雲沒法再上來逼搶時,我看見他踢蹬著左腿,咬著牙拼命地拍打著草皮緩解痛苦。抽筋,或者拉傷。那個門線救險的動作太大了,他將瘦小的身體舒展到了極致,一定是傷到了哪裡。比賽還在繼續,所有人都在等著。我帶球衝出禁區,交給回到本方半場的閻希。後者送出了長傳球,我確認隊長接到了球,連忙轉身向門前跑去。

“柯佩韋,你幹什麼?上啊,給老子上啊!別他媽管我!”

還躺在地上抽搐的米樂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衝我嘶吼,替補席和看臺也傳來一陣浪濤般呼喚與鼓動,簡單而迅捷,每個人都聽得明明白白:上、上、上!跟他們拼了!比賽的最後一刻,所有人都要衝上去進攻,當然也包括守門員。在左邊路,隊長製造了一個位置不錯的定位球。最後的機會了。裁判給閻希補了一張黃牌,劉熾繼續上前喋喋不休,不斷地用手指點著自己的手腕,提醒執法者比賽時間業已耗盡。我衝到了前場的人群裡,將裁判對他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回你的位置,什麼時候結束比賽裁判清楚得很。

隊長在球前高高舉起了右手,我看不清他在陽光覆蓋下的臉龐,也不知道身後的米樂是否站起來了。他沒有來到等待進攻和防守的人叢之中。我不能回頭。裁判的哨響了。皮球從空中來,似傳似射,朝球門的方向飛去。外校的門將出擊,用拳頭打出了皮球。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球恰好落在了我的控制範圍內。

或許是可以射門的吧。防守球員已經朝我的方向撲來了。也許,在那一刻我選擇了射門,我真的會成為英雄。

但我沒有射門,我把球搓起來,輕輕地吊向了門柱遠端,彷彿本能地期待並相信那裡會出現真正的英雄。

一個白色的身影。他甩開了防守人,朝球門方向起跳,外校的門將還沒有完全歸位。只要用頭輕輕一點,把球送到球門範圍內,我們就能像蒲雲之前那樣在鋪滿陽光的球場上縱情慶祝了。

球從門柱和他的身體間擦了過去。起跳的閻希在空中好像僵硬了短短的一瞬,隨即穩穩地落到地上,沒有摔倒。皮球飛出底線了,就在這時,裁判吹響了三聲長哨。我聽到看臺上沉重的嘆息,但它被近在我身邊的狂奔與歡呼聲所覆蓋。幾乎所有外校的同學都朝著自己的替補席跑去了,或許替補席上的人也在奔向他們。球衣、毛巾、水瓶,這些都被拋向高高的天空。勝利者在慶祝時禮貌而含蓄地避開了失敗者,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碰撞與接觸,彷彿整個下午都不曾廝殺。在外校的慶祝淹沒我們的體育場的同時,我看見大家像雕塑一樣凝固,旋即紛紛倒在了綠色的草地上,被流動的陽光掩埋。

我沒有倒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倒下。一片茫然失措中,對手在奔跑高歌,只有隊長一個人和我孤零零地矗立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對視了一眼,彼此沒有任何交流。有誰拍了我一下。我看到是施振華。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我不願意聽,推開了他。

我聽到閻希在哭了。他把頭埋在了人工草坪裡,隊長俯下身子,撫摸著他的背。他斷斷續續地解釋,向所有人解釋。在最後的機會面前他慫了,怕自己撞到立柱上。不該這樣的,剛剛就算是死也要把那個球頂進去。沒有人怪他,他就哭得更兇。我也走過去拍打著他,猛然發現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在哭。明明在哭,穆錚在哭,走上場陪我們的濤濤也在哭,只是有的人還能用手或者袖子去擦眼淚,臉都擦髒了。學學倒沒哭,但無非是在硬撐,眼圈紅了。嶽隱也來了,她完全顧不上胸前的相機,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拍。只是過來陪著我們,陪我們一起難過。葉芮陽把餐巾紙遞給她,她撕了一半又還回去。

我們沒想到今天需要那麼多餐巾紙。在這種會傳遞的氛圍裡,我早該哭了。但我沒有,只是覺得每走出的一步都無比碎裂。在近乎遺忘的無所適從中,我夢遊般走在大家身旁,機械而呆滯地拍打或擁抱他們。或許是我平時哭得太多了吧,或許是經歷過的傷心事太多了。我不知道。或許我本來就不喜歡哭,或者說,我能忍得住。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

米樂。

匆忙的回頭,我看到他已走到了我們身邊,一瘸一拐,幾乎是單腳跳過來的。我慌張地趕到他身邊向他道歉,說我本應該在比賽結束後就來看他的,並問他傷到了哪裡,現在還疼不疼。他了無生趣地搖搖頭,臉上掛了兩道還沒有被風乾的淚痕。我想抱住他,但他僅僅是木訥地用拳頭碰了碰我的手套。

“我們本來能贏的。全都怪我。”

他輕輕的話在我耳邊飄過。那一刻大腦裡無異於火山噴發。我追上去,想跟他說,這根本不是你的錯。是你的門線救險讓我們最後還保留了一絲希望。我確實說了,結果便是米樂哭得更厲害了,一把將我推開,自己也支撐不住,像蘆葦被風折斷,徒勞地跌落在地。

他就在我的身邊,我幫不了他。這種絕望的無奈剎那間快將我逼瘋了,我狠狠地用手套錘著自己的大腿,大概是想知道米樂現在的腿到底有多疼吧。我沒法知道的,受傷的是他,我只能呆呆地看著。最後,他又一瘸一拐地來到我身邊跟我道歉,並告訴我,他晚上要跟爸媽回去了,我今晚最好也跟爸媽回家吧。他還說,明天下午他就會好好地回學校參加周測,我也要好好地回學校。但是,在明天回來之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別打電話,也別發QQ或者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