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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琴絃的嗚咽

“周老師要知道你不舒服還出來,非罵你一通不可。到時候我也得被你連累,她治不了你還治不了我?”本來想跟穆錚開開玩笑,忽然覺得“治不了你”這句話不該講。我下意識地捂上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另一扇車窗邊的他。

“好啦,她不是還不知道嗎?出了什麼事,我一個人扛。”他對我笑笑。

“你確定你現在還好吧?”

“沒問題的。吃了飯又休息了一會,我好多啦。”

計程車寂靜無聲地穿過了大橋。我們在往江北行駛,現在七點多鐘,橋上燈火通明,江面上卻霧氣翻騰,看不清兩岸,僅餘下模糊的燈光。待會可能要下雨吧,而我們正駛向陰雲最密集的地方。

“小夥子,你的定位沒錯吧?”司機師傅又問了一次。

“一點沒錯,師傅。謝謝你。”他很有禮貌地回答。

“那有人嗎?聽說這幾年都搬空了。以前真的熱鬧,生意也好做。現在不行嘍。”

“總有幾個的嘛,畢竟廠區和樓房都在。我這次問得一清二楚,而且跟我朋友說了,今晚一定會到的。”

師傅沒再講什麼。我倒是想了解,便問了他到底是去找誰。於是,在車內的陰影與車外的燈光花紋般的浮動之中,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

住院的那段日子裡,穆錚認識了鄰床的一位姐姐,她二十八歲,是老師。他記住了她床位上的名字,黎菀,儘管當時還不知道第二個字怎麼念。同樣的病,只是她更嚴重些。精神好的時候,她會耐心地教學學怎麼去彈好他那把小吉他。調絃是多麼必要,不是一句大差不差了就可以的。把握不好節拍,譜子記得再清楚,你也彈不出想要的效果。嚴謹又不失輕盈,她是音樂上的啟蒙者,讓他們從製造噪音進步到了製造還能讓人聽得進去的聲音。學學那麼喜歡音樂,除了黃老師對他有意無意的影響之外,這位在病房認識的姐姐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她向他們介紹了一支樂隊該有的配置,進而是無數在樂壇赫赫有名的人物。小夥伴們還在音樂課上近乎牙牙學語時,學學和穆錚就在反覆傾聽和感受那些已成為藝術的作品了。時間證明了這位姐姐的品位。在長眠地下幾年之後,她為兩個孩子哼唱過的一段音樂在穆錚的小房間裡再度響起。彼時,譜寫了這首樂曲的歌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得知這個訊息,他們倆默默依靠在一起,回憶往事,看到樹葉在十月的雨中落下。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裡陪伴過他們的人,她的生命已飄散在了風裡。學學撥動吉他弦,穆錚彷彿聽見一聲遠去的嗚咽。

黎菀有個弟弟,和我們差不多大,比她小了快二十歲,常和爸爸一起來看望姐姐。她的父親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面色黝黑,總披著深藍色的外套,一看就知道是工人。他牽著小兒子的手,不像父親,倒像個大伯——還沒老到像爺爺的程度。她媽媽來的次數不多,印象很深的是她那雙大手。在冬日,手背上經常帶有幾道凍瘡。比較嚴重的時候,會讓人想到嬰兒的小嘴。

她的弟弟乖極了。從不大聲喧譁,每次進病房都會朝望他的人點頭、打招呼。衣服並沒有多新或多好看,但總是穿戴齊整。他是能把舊衣服穿出乖巧與精神的小孩,翻好的衣領決不會起皺或發黃,外衣拉鍊拉得嚴嚴實實,褲腳也都牢牢地貼在鞋舌後面,鞋帶從沒散開或掉到地上過——這些對那個年齡的男孩子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走到姐姐床前,姐姐讓他坐下,他搖搖頭不肯,爸爸倒是沒客氣什麼,徑直坐到了床尾。姐姐指了指一旁的床位,說這個小哥哥叫穆錚,還有個弟弟叫黃敏學,他們倆和你一樣大,都會踢球。於是他端端正正地走到穆錚的床邊,有些拘謹地喊,穆錚哥哥好,敏學弟弟好,我的名字叫黎彬,黎明的黎,文質彬彬的彬。穆錚記住了這個名字,也記住了他瘦瘦的身軀和蓬鬆的頭髮。學學問他,你踢什麼位置?他說,踢過前鋒,也可以拉邊或者在中路。穆錚笑了,一個人能做我們兩個人的事呢,真棒。姐姐看著穆錚說,等你病好了,你們仨可以一起踢球,我呢,就靜悄悄地看。要是踢得好,拿了冠軍,就教你們唱We are&npions,皇后樂隊的歌,意思是“我們是冠軍”,champion就是冠軍哦,記住了嗎?

穆錚想呀,要真有一天,三個人成為隊友,而黎菀姐姐給我們唱歌,那我和她肯定都已經好起來了吧。戰勝病魔可比拿足球比賽的冠軍難多了呢——到時候我可就是冠軍中的冠軍了。

姐姐,穆錚哥哥還好嗎?黎彬無心的問題讓病房陷入了沉默。白色的牆壁讓這個不大的空間像一條在海里飄搖的透明小船,作為水手的病人們誰都不知道此刻的風平浪靜會維持多久,自然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那條岸在哪裡,何時將會抵達。健康的人儘管與病人風雨同舟,但他們的腳始終站在叫“生命”的海岸線上。得了病的親人朋友即便就在身邊,屬於他們的生命之火卻在風雲莫測的大海上搖曳,永遠不知明天是熄滅於對岸,還是重新回到此岸熊熊燃起。

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的身體很棒。你們會回到綠茵場上,迎著太陽一起奔跑,就像三棵追著陽光的小樹。總會有這麼一天的,不管我那時在哪裡,只要走到陽臺上,把窗戶開啟,我就能看到你們的身影,聽到你們的小腳踢到皮球上的聲音。她是這麼說的吧,記不清了。孩子們聽了都很開心,穆錚幾乎產生了自己明天就會康復的錯覺。

但現在回憶起這幾句話來總有點不舒服。

穆錚有點嫉妒黎彬,不只是因為他有健康的身體——對於病人而言,每個健康的人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身體與處境的異樣。世界真荒唐,兩個一樣大的小孩,都喜歡足球,都喜歡音樂,一個健健康康,可以去讀書上學,另一個卻躺在病床上,不知道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是在人間還是天堂。憑什麼我是那個躺著等死的小孩呢?我做錯了什麼呢?每當這種奇怪的問題撲上來,穆錚就想掉眼淚。可是他能掉給誰看呢?媽媽在身邊時他是不能哭的。她不在的時候他也不能哭,病房裡比他嚴重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隔壁的姐姐。還在讀幼兒園大班的那一年,爸爸帶著他跟學學去打疫苗。那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早上,雲淡風輕,陽光溫和,穆錚不會想到二十天後他的爸爸會成為英雄,並自此在他身邊消失。醫院的注射室裡填滿了小朋友,哭喊聲不絕於耳,加上逃避的腳步和家長的追趕,鬧騰得彷彿趕集。爸爸穿著便服,摘下了警徽警帽,就像所有的爸爸那樣普通。他非常溫和地對穆錚說,你待會先去,學學比你小。要是害怕了,可以哭,但別喊出來,因為喊出來了會更怕的,學學也會跟著害怕,明白嗎?穆錚懂事地點了點頭,牢記著爸爸的話。他發現學學也異常認真地聽著,跟他一起點了頭,幅度比他還大。那天他們倆是注射室裡少有的沒哭沒鬧的小孩,得到了護士和爸爸的表揚。

爸爸不在以後,穆錚沒有忘記這種為人處世的方法。最多是埋在被子裡流淚吧,不叫任何人看到,尤其不想讓一旁的姐姐看到。偶爾之間,他覺得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也不只是為了媽媽和學學,以及不在了的爸爸,他也在為隔壁病床上的人活。多活一天,身體變得更好一點,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希望的,尤其是旁邊的姐姐。

不過還是被識破了。大白天裹著一團顫抖的被子,怎麼瞞得過人家呢?她很勉強地走下床,拍打著那一團被子,問他怎麼了。他說自己在換褲子。你換了十分鐘了,她說。掀開以後,她看到他的臉哭得跟小花貓似的。想媽媽了嗎?還是想你的小夥伴了?她問。他只是搖頭。她說,把眼淚擦乾,你可是小男子漢了,別哭。她躺回床上,哼了一段只有他能聽見的歌曲,像黑夜裡的竊竊私語,飄浮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在稀釋後緩緩滴落。穆錚問,這首歌叫什麼。姐姐說,給你猜一個謎語,答案就是歌的名字。這個謎語出自一部叫《美麗人生》的電影,就一句話:當你叫她名字時,她就消失了。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如果我叫什麼人,叫一聲她就會消失,那我永遠都不叫,一輩子都不叫。穆錚哭著說。不要消失,不要消失好嗎?誰都不要消失。我好害怕。

別哭了,你真是個傻孩子。隔著床頭凳留下的空隙,她對著他笑,面色蒼白而溫柔。這是個謎語呀。它的答案是silence,沉默。你一說話,沉默就消失了。要是不開心,你就說出來呀,讓沉默消失,不開心的事也會消失的。

或許就是受了這句話的鼓舞,穆錚跑到了學校去,用粉筆在黑板上打破了他和同學長久以來的沉默。被揪回病房後,周老師狠狠訓了一通癱在床上的穆錚。她紅著眼睛離開病房去給他洗衣服了。穆錚邊吊水邊自責,姐姐開了口,說你有一個好媽媽,以後別再惹她生氣了。穆錚答應了。姐姐又問,怎麼老見不到你爸爸?他死了,穆錚說。這樣,對不起呀,小男子漢,我不是有意的。沒事,姐姐,我知道的。於是她接著問,那麼,你還有兄弟姐妹嗎?沒有,爺爺家就爸爸一個,我沒有叔叔阿姨的。媽媽那邊,外公去世得很早,媽媽從小和外婆相依為命。我一個哥哥姐姐都沒有。學學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哦,這樣,那你更得對媽媽好點了,也更得好好活著,畢竟是帶把的,你家的香火要傳下去呢。姐姐哂笑。對了,你想過要個弟弟妹妹嗎?想呀,我很想有,要是有個健康的弟弟妹妹就好了,我一定會當個好哥哥的。穆錚說。哪怕帶著病我也要寵好他們,不過是沒可能了,爸爸不在了。也不一定,萬一你媽媽遇到了很好的人,想重組家庭呢,姐姐說,就像《家有兒女》裡一樣,你看過的吧?能接受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成了你的弟弟妹妹嗎?穆錚扭著腦袋想了想,說如果媽媽想要再結婚的話,對方肯定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叔叔,也會對我很好的。就算突然多了個沒血緣關係的弟弟妹妹,我也能跟他好好相處的。那萬一是個不懂事的小孩,他所有的事都需要你來照顧呢?姐姐繼續問。不會吧?說實話,我現在這鬼樣子能照顧誰呢?穆錚搖了搖頭。只要我好起來,多熊的小孩我都能搞定。世上不可能有比現在的我遇到的困難更難的事了。當然,他沒說這最後一句話。

那天不經意的閒談似乎讓穆錚模模糊糊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嫉妒黎彬。除了健康的身體外,他還有一個姐姐。一個溫柔體貼,唱歌好聽,上過好大學,吉他貝斯都玩過的姐姐。她要是健健康康就好了,我們要都健健康康就好了。

這種嫉妒徹徹底底地消失於三年級的夏天快要來到的一天。穆錚發現,黎菀的爸爸很長時間沒有來醫院看她了,倒是她媽媽頻繁出現。而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外一動不動,去上廁所都要護士來幫忙拉起簾子。而與這相對的,穆錚似乎在漸漸恢復,至少精神比先前好多了。從媽媽跟醫生護士說話的語氣看,好像經久以來等待的奇蹟正在悄然發生。穆錚並沒有多高興,這讓他想起發成績單的經歷,先看自己的,再看一眼學學的,就不好意思露出開心的表情了。不過,現在落下了那麼多課,就算回去了也得慢慢補,估計會掉到全班最後的。不會留級吧?

穆錚正胡思亂想呢,忽然發現學學真就走到了他面前,宛如幻想變成了現實。那天病房裡恰好沒有其他人,只剩兩個病人和健康的學學。穆錚問他單元測試的成績,還是老樣子,除了英語以外都普普通通。幹嘛一上來就問我考試的事啊,學學蠻不開心的,你腦子裡難道只有考試啊?那你替我去考呀?我倒是想回去考試呢,還是上學好呀。穆錚笑了,也聽到仰面躺著的黎菀細碎的笑聲。

然後黎彬和他媽媽就來了。她老得好快又好厲害,就像那句成語形容得一樣,一夜白髮。她顫巍巍地向姐姐走過去,而姐姐好像也在等待這一刻,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穆錚,她吃力地轉頭看向鄰床,你昨天說好點了,是這樣嗎?我聽醫生說你可以適當地下床走走了。穆錚點頭。小彬,學學,你們倆陪他到樓下玩玩吧,別太遠,不能到醫院外面,可以嗎?與其說這是一個提議,不如說是姐姐的請求吧。他倆沒有任何問題地答應了。把穆錚從床邊扶了起來,儘管天氣有點熱了,還是七手八腳給他套了件外套。他們一左一右架著穆錚,還算輕鬆地出了門。黎菀的媽媽隨即關上了它。

他們沒下樓。黎彬說想聽聽,爸爸半個月沒回家了,媽媽也不提他,問就說是出去打工了,說不定她會跟姐姐聊他。穆錚表示贊同。他想知道姐姐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

老頭子是不是跑了?

沒有。你這孩子,想的都是什麼?你父母是這樣的人嗎?

沒什麼。我只知道有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特別是把孩子的一生都給毀掉的人。

你什麼意思?

你們不就是想要個帶把的嗎?我正念著書呢,過年一回家,突然發現多了個人。嗯?

什麼叫帶把的啊?學學低聲問。黎彬也不解地搖搖頭。他們望向穆錚,他臉紅了。

你不喜歡彬彬嗎?你把他帶得很好,他可愛,懂事……

是呀,我可喜歡他了。為了他我願意放棄上海的那份工作,為了他我可以跟男朋友分手,為了他我沒日沒夜去工作,我都做了,一點怨言沒有,不是嗎?可你這個當媽的摸著良心說說,生他之前,你們和我商量過嗎?問過你們女兒的意見嗎?我根本不是家裡的人吧。小彬是你們塞給我的。他沒有錯,我也只有愛他。他是個好孩子,這是我這麼多年以來唯一的一點欣慰了。可你們呢?老頭子說身體有問題,拍拍屁股下崗了。你嘛,還算有點良心,理髮還是照理,但那個廠區還剩幾個活人?弟弟不還得我來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