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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機會?

我在這晚上明白了謊言的意義,為什麼爸爸媽媽一直跟我說是心臟病而不是事故:他們想把我擋在鮮血淋漓的現實之後。我見到弦弦的最後一刻,他保持著平靜,隔著透明的玻璃彷彿在睡夢中微笑。這種保護是長久而持續的,它不只存在於我知道弦弦再也不能出現在我生活裡的那個瞬間,也不只在見他的最後一面之後的那段我長久不能言說痛苦的日子裡。或許他們想過,要是我有一天遇見了讓我失去弟弟的人,或者和這個人有關係的人,我會再次受到傷害,甚至去製造新的傷害。在家裡,我膽子最小,脾氣卻最暴躁,也許在內心深處,我潛藏著一種暴烈而難以控制的情緒。這種傾向是危險的,當我把這種情緒釋放出來,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麼。而在做過以後,我往往又會把事情忘記。

我相信那天趙蕤他們告訴我的是真相了。我的確在那場比賽還在進行的時候去掐了犯規球員的脖子,然後跟他一起被紅牌罰下。儘管我對這件事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弦弦被鏟得飛起來的那個場景。我並不懷疑那個衝上去動手的人就是我。在弦弦去世後,我沒有夢見過他,但我夢見過我遇到了那個跟他的死有關的人。在還相信心臟病的解釋時,我夢見過趙蕤。在他們告訴我事故的始末之後,我夢見過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叼著一根菸,個子高高大大,幾乎禿頭,腦後全是頭皮肥膩的褶皺,他的眼睛對一切事物不以為然。當然,我還夢見過自己。我確實有過復仇的念頭,在夢裡審問他們,審問所有人,包括自己,手握著審判的法槌。在這些夢裡,我想說話,聲嘶力竭,但從未說出聲來,那些語言堵塞在胸腔裡,如同沉在濃稠的水中,促使我在床上不自覺地翻身。於是,我知道那是夢境,我是永無可能替弟弟復仇的。即便我無數次想過要查明他去世的真相,但我從未真正行動過。“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想。”直到那段影片無心地透露了真相,我也僅僅是順水推舟地讓我的朋友們把他們瞭解的事告訴了我。我不敢去問爸媽和姐姐,也不敢去調查回溯當年的案件。不只是不敢,我根本沒這個能力。我永遠都是個畏畏縮縮、遊移不定的小男孩。

然而,在今夜雨水的潮溼之中,過去黑色的影子擊中了我,以它全部的真實。終於可以說,這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了我的眼前,沒有半點遮蓋。我恐懼了,在看到真相後恐懼了,在接過黎彬遞給我的那把剃刀時手都哆哆嗦嗦,差點把它掉在地上。或許有時候,人就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真相。在狹小的房間裡,四面的牆似乎在燈光和雨點的催促下不斷緊逼,我想到了學校戲劇節上出現過的一句臺詞,“我一定想往牆裡鑽,我會使盡全身的力氣用背脊去鑽那道牆,牆頂著我,我鑽不進去,就像在噩夢中那樣”。我想選擇逃走,但身體還留在原地。

我知道你很恨我,更恨我的媽媽。你憋了很久吧,整整三年。我也懷著這種愧疚三年了。所以,你把你的痛苦發洩出來吧,也給我一個機會。我沒有臉來求你原諒我和媽媽,我們不配得到原諒。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要傷害她。我來承擔我父母犯下的所有錯誤,因為這一切都由我而起。沒有我,就不會有那麼多傷心事。我把刀子給你,你可以用它。黎彬說著,指了指自己瘦削的臉,似乎在鼓勵我。別怕,你做什麼我都儘量不喊不叫,而且這附近沒有人的。你得快點,在我媽媽回來以前。要是有誰問我,我就說是我自己劃的,你們今天沒來過這裡,一切都和你們無關。

我抬手看著這把剃刀,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閃著遲鈍寒光的刀片。穆錚抓住了我的手腕。柯柯,我求求你不要這麼做。他媽媽是有錯,但已經被法律懲罰了。彬彬和你弟弟的事沒有關係。算我求你了,別動手。

他要這麼做!你不是他,少在這勸人大度了!我們根本就沒有得到過像樣的懲罰。黎彬的一聲吼叫把我和穆錚都震住了。我們倆還在發懵,他咬著嘴唇,木然地在我跟前跪下了。頭是抬著的,邊流淚邊看向我。見我沒反應,先把眼睛閉上了。我看到他的眼皮和嗓子都在緊張地跳動著,像是在任人宰割時努力為即將到來的命運做準備。

穆錚的手還是沒有鬆開。

報仇?我被給予了這麼一次機會,在一個遠離城市、荒無人煙的廢棄廠區。對方明確告訴了我,我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而且不用承擔任何責任。這是多大的權力?或許終其一生我都不可能第二次獲得這種肆意妄為的機會了。可我要做什麼?我該怎麼做?用刀片去劃他的臉?把我這三年來的所有黑暗都倒出來,去完成一次偉大的雕刻?我感到痛苦了嗎?毫無疑問是的,這三年來那些陰影從未被徹底驅散。但我似乎是在努力趕走它們的。我想要好好生活,像過去那樣好好生活,儘管我知道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了,那個人不存在了。但是……我要是現在去報仇,我真的會變得更好嗎?

你會希望我這麼做嗎?

所有的事情是這麼巧合,是你在冥冥中帶我來到這裡的嗎?

你在嗎?你能看到這個世界上正發生的事情嗎?我該怎麼辦才好?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怨恨?還有什麼想要完成的事?

為什麼我還是聽不到你的聲音呢?

人難道真的是會消滅的嗎?你回答我呀。你就是不說,一句話都不說。

我感覺我哭出聲了吧。好煩啊,我今天都哭了幾次了,憑什麼?為什麼我要受這麼多委屈,為什麼我受了這麼多委屈你都不理我?你怎麼能這麼殘忍,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那個那個,對不起,我還是有點怕。跪在地上的黎彬突然全身上下顫抖了。還有件事,我要說一下。你別用刀抹我喉嚨啊,好嗎?就這個請求了。雖然我知道這刀估計也弄不死人,但我還是怕。雖然我不該來這個世界的,但我現在還不能死。我要死了,我媽媽肯定活不下去了。而且……要是弄出人命來,那就什麼都說不清了,我又得連累你們倆。反正,只要不弄死我,都行,你來吧。

殺人?他想到了這個?穆錚一定也想到了,不然不至於現在都摁著我的手。是,如果我是武松,是石秀,是梁山好漢,或許我真會殺人,然後提著帶血的刀在家裡等他媽媽回來,最後還在牆上寫血書。為親人報仇實在是天經地義,就算被抓了都會有人替你叫好,在過去的時代裡。或許我可以殺人,如果我真想這麼做的話。但該怎麼殺?沒學過,我連殺雞都不會。除了那種能一腳踩死、一巴掌拍死的蟲子,其他的東西我都沒殺過。老鼠粘在粘鼠板上瞪著眼睛,我都覺得可憐。

在過去,我長久認為自己無權干涉他人的生命。他人生活因我而來的改變不止一次地帶給我沉重感。而今,我似乎被賦予了權力,不僅可以去幹涉,甚至可以去終結。當我被賦予這種潛力時,我體會到的只是一股黑色的滑稽: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好像並沒有像那場比賽或者其他時候那樣失控。我只是悲傷。黎彬緊閉雙眼,我看得出他還在發抖,儘管很微弱,簡直像一隻受驚而又無法逃脫的小動物。或許他膽子也不大吧,也難怪,在他姐姐走之前,估計是被全家人寵著的,儘管這個家能給予他的東西並不充足。所以,他也學會了去關愛別人,學會了去承擔責任,無論自己多麼害怕。

既然你不回答我,那我只好自己選擇了。我做的決定只能代表我一個人。無論你對這個決定是滿意還是遺憾,我都聽不見你的聲音。在這件事上,我有無法推卸的責任。如果把責任全推給黎彬,任由自己陷入瘋狂和暴力,那同樣是一種逃避。我得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為。

或許你恨我?我確實是個糟糕的哥哥,糟糕到害你失去了生命。就像黎彬說的,無法補救了,用一輩子去贖罪也無法把你重新帶回來。等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我願意像黎彬今天這樣接受一切,無論是寬恕還是懲罰。或許會等很久,或許沒那麼久。無論時間多少,我都會好好度過屬於我的人生。我犯過的錯不可彌補了,但我至少要避免自己一錯再錯。我不能容忍自己墮落成一個透過傷害別人來逃避責任的人。我永遠也不可能殺人的,殺人是最大的罪過。

“穆錚說得一點都不錯。”我的聲音因哽咽而變得弔詭,自己聽到了都很意外。

他睜開眼睛在看我了。

“你真的中二病晚期了。”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們倆似乎都還沒反應過來,我只好接著解釋:

“我們是在拍《水滸傳》還是《哈姆雷特》?你入戲太深了。你要我幹什麼?在你臉上刻字?我今晚是來追殺仇人的?”

穆錚的手鬆了。我用剃刀的刀面輕輕敲打了一下黎彬的頭髮。

“我真不知道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玩意,五十四中都是你這樣的?”

“可是……”他依舊有些遲滯,我假裝不耐煩地說你快站起來吧,你媽要是回來了說不定以為是黑社會上門收保護費呢。

其實不可能,哪有自己哭得臉都花了,話也講不清楚的黑社會。

他被穆錚扶回椅子上去了。我坐到了穆錚之前坐的地方。

“說實話吧。我不是在裝好人,我沒資格替我弟原諒你媽媽。但我今天要是拿刀劃你捅你,又能怎麼樣呢?能把我弟捅回來嗎?我不清楚我弟是不是恨你或者恨你媽,說不定他恨我呢,三年了,連個夢都不肯託給我。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責任,我有我的那一份,你認為你有你的那一份。咱們就接受各自的代價吧,無論是法律上的還是良心上的。這注定是一輩子的事,無法挽回了。我要面對它,而不是逃避,還把責任推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