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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秋風與歌

黃敏學和徐牧戴著黑色的鴨舌帽進了病房,上面刻著燙金的字母。學學背了個長長的琴包,快趕上他人那麼高了。不用說,看到我吊著胳膊坐在床邊,他們倆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氣定神閒地打了招呼,顯示出一副無事發生的從容。愣了一會,徐牧先開口問我怎麼回事,我說不小心弄脫臼了,問題不大。黃敏學走上來,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會,轉而問穆錚結果什麼時候出。他說十點半以後,醫生到時候會來病房的。現在才九點多。

黃敏學抓了抓我的肩頭。我想先和隊長出去轉轉,可以嗎?他問。他應該是想知道昨晚的情況吧。當然啦。穆錚說。於是學學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錚頭上。後者乖巧地讓他完成了這一動作,像個受哥哥照顧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a la 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見到了黃老師,他也被我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我說受了點小傷,沒事,我是右撇子,作業還能寫的,不會不交。這麼說時有點想笑,他一臉無奈地拍拍我的腦袋,走進了房間。

學學揹著吉他和我坐電梯下了樓。我邊走邊說,講的是去找黎彬的經歷——這也解釋了我脫臼的原因。他安靜地聽,只是在我講到自己帶穆錚離開醫院時說了句“該死”。為了把事說得明白些,我簡要地講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錚講過了,告訴他也沒什麼。他不動聲色,聽到了似乎也沒什麼反應。我接著講,還替黎彬說了些好話,說他和我一同鼓勵了穆錚,他已經決定好了,不管結果如何都會積極治療。說到這裡,他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辛苦你了,隊長。你受委屈了。”

“沒什麼的。還有,不用叫我隊長,叫我柯柯就好。”

“好。其實我是太擔心他了。我總有點怪念頭,或者不好的預感。”學學的臉本就白,加上游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慘淡的陽光下比吹來的風還有寒意。

我發現他眼袋有點重。

“昨天沒睡好嗎?”

“嗯。其實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種感覺,‘我的噩夢又回來了’。雖然他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沒經歷過我們最黑暗的那段時光。那時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幾天我晚上給每個小時都定了鬧鈴,從十點上床開始,一直到六點半起床。你知道為什麼嗎?”

搖頭。

“我怕他在晚上說走就走了。”他的微笑平靜而苦澀,“醫院去得多,值班的幾個護士姐姐都認識了。我跟她們偷偷約好,要有什麼情況,無論多晚都得和我說一聲。人家還笑話過我,說你一個小孩知道了又有什麼用。我當時別的不會,就會哭。哭了人家就可憐我,問我為什麼。我說,我怕見不了他最後一面,怕一覺醒來我爸跟我說人沒了。該死,真這麼想的,他最嚴重的那幾天,每睡一個小時我就讓鬧鐘鬧醒自己,去檢查手機有沒有未接來電。你知道嗎?真有一次半夜醒來看到有個該死的未接來電,二十分鐘前的。我嚇得魂飛魄散,都不敢回撥,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間裡見了鬼似的,不僅是我爸媽,樓上樓下全給我鬧醒了。我們那時住學校家屬區,都是老師,都認識,以為我家進小偷了呢,全穿著睡衣跑來幫忙了。然後他們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亂哭,問怎麼回事。我說穆錚死了。你能想象他們當時是什麼反應吧?真有人信了,也跟著哭。大家都知道穆錚什麼情況。我爸腦子清醒,問我怎麼知道的,我說護士打電話來了。他把手機拿過去,撥了那個電話。你猜怎麼著?是個喝醉酒打錯的。丟死人了,都不知道怎麼收場。也就我爸媽脾氣好,換個人真得當場揍我一頓不可。確認沒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沒怎麼教訓我,就說不要謊報軍情。”

要是換成我,鐵定得捱揍。不過就算捱揍也無話可說吧,有錯要承認,捱打要立正。就算當時學學挨一頓打,能確認穆錚還活著肯定也值了。

三年了,爸媽一次沒打過我。

我拍拍學學的背,拍到了他的吉他。這好像提醒了他,說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們拐到了住院部後面的小花園裡,找到了一條長椅。秋天的花園空無一物,正如頭頂不明不暗的天空。樹木的葉子都還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跡象。承載了些許落葉的草叢同樣枯黃,生命力在逐漸減退。忽而想到一個問題,明年春天再度綠起來的草木還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些嗎?

學學把吉他從包裡取了出來,橫在身前。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為老舊,多了些歲月的痕跡。我說,和之前你彈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說對,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給我和穆錚分別留了件東西,由黎彬交給我們。我得到的是她大學時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轉過多少主人了,說不定哪個知名歌手成名前彈過呢。我問留給穆錚的是什麼,他說是張聽了很多遍的專輯。

你看這裡。他把吉他包遞給我。圍繞著拉鍊,我看見許多繡上去的字母。不是單詞,像是人名的拼音首字母縮寫。你媽媽繡的嗎?我問。我自己做的,他說。都是誰?我和穆錚在病房裡遇見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覺那一串字母好長,快有十個。沒數,就看到了一個“LW”在最顯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認識了,但學學和穆錚一定記得。

我抱著琴包。學學撥動了琴絃。穆錚說的是對的,他在演奏時傾注了靈魂,許多靈魂。顫動的琴絃是有生命的。

“想練練嗎?一會彈給穆錚聽?”我問。

“也不全是。你聽。”

調絃之後,他開始了彈奏。樂音頗為低緩,裹著短暫的淡淡抒情與悠揚,似乎有陽光的氣味。他側過臉對我笑著,一隻眼睛閉著,睜開的那隻裡有種前所未有的流動的溫和,彷彿我們倆今天才是第一次相遇。他今天穿了一件長袖襯衫,顏色介於深藍與淺藍之間,是令人舒適的海洋顏色,伴著他的眼神一同流動,搭配了那條柔軟的米色褲子,使沒有陽光的秋日在陰沉中多多少少有了一絲和諧的舒適。不知不覺,他彈得比之前慢了些。我知道他要開始唱了。他還沒變聲,但稚氣未脫的嗓音裡似乎已夾著一絲渾濁。

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

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永恆的回憶。

起風了。沒有吹亂歌聲。葉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遲緩、溫和的吟唱、彈撥與微笑在最開始便捕獲了我,如果說先前我是在聽他彈奏,那此時我便是隨著他的琴絃和聲帶一起顫動。但是,為什麼唱著這樣的歌詞,他會顯露出這麼一副十分高興的表情?

也許是我不喜歡“永遠”這個詞,但又不能抹去這個詞的存在,不能不想到歌中的問題——“永遠”是什麼?

我知道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永遠。沒有的。而學學卻還在笑,還在彈,還在唱著“啦啦啦啦啦”。彷彿自說自話、無動於衷,又彷彿想告訴我什麼:

什麼都可以拋棄,什麼也不能忘記,

現在你說的話都只是你的勇氣。

春天颳著風,秋天下著雨,

春風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隨風遠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親愛的莫再說你我永遠不分離。

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