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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願望

十二點半。我坐在小餐館裡吃鴨血粉絲湯。灰白色的鴨肝包裹著淡淡的苦味,小時候我最不喜歡這個部件,每次都搶先把它吃完,這樣湯裡剩下的就全是我喜歡的東西了。但在今天,這種馥郁的苦澀卻帶給我別樣的滋味,或許是陽光過於寒冷了吧,不喜歡吃的鴨肝讓我感到滿足。

手機響了。黃敏學打來的,電話那頭卻是黃老師。他問我到哪了,吃飯了沒。我說正在醫院外面吃呢。他告訴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安心回去吧,有什麼事可以直接找他或者學學。我說沒問題,謝謝老師。黃老師沒再講什麼,只剩一句話,辛苦了。

“是你嗎?”女孩子的聲音在我對面響起,隨即是碗底踏踏實實地落到桌子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是梅梅。

“是我。好巧啊。”我放下了筷子。

“你的手怎麼了?昨天比賽受傷了?”

“被人拽脫臼了。估計這學期再也上不了場了。”

她轉身去了趟前臺。不一會兒,端著一小碟加料的鴨肝和鴨腸回來了,還有一塊小鍋巴,一股腦倒在我的湯裡。

“謝謝。你想喝什麼飲料?我請你。”我說。

“不用啦。”她擺擺手。於是,我們又開始呼啦啦地吃著熱騰騰的粉絲湯。

“你帽子上寫的是什麼?好像不是英語。”她低著頭問。

“是……嗯,Viva la vida,意思是‘生命萬歲’,是一位墨西哥畫家作品的名字,是西班牙語。”我想自己沒念錯,學學教過我的。

“跟你很配呢。不管是這頂帽子還是這句話。”她說著,咬了一口暗紅色的鴨血。

又吃了一會,她問我一隻手吃飯習不習慣。我說還好。等都吃完了,我們便走到街上。我想是時候說再見了。還沒來得及講,她就先問我要去哪,我說坐公交車回學校。她說,我送你到車站吧。

梧桐葉紛紛飄落。有的已經乾澀枯萎,有的還是半青半黃。落到了街上,偶然間被我們踩到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這是它們留在這世上最後的一點動靜了。我聽到了,走過去,想著自己懸掛著的左手。它一點聲音都沒有呢,彷彿在沉睡。到了車站,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於是坐在候車的長椅上,我們目送一輛輛車卷著枯葉疾馳而去。

“你在想什麼呢?”梅梅問我。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在逃了。”我說著,看到被車輛帶起來的梧桐葉緩緩飄進路邊渾濁的積水裡。

“為什麼呢?”

“今天有人向我道歉,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我看得出她的努力,那是真誠的。但真正需要道歉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我沒法替他接受道歉,也沒法替他原諒。所以,我匆匆地離開了。我好像又逃跑了一次。”我看向椅子另一邊的她。她聽到後淺淺地哈出一口氣,還沒到冬天,沒有白霧。

“那麼,這件事和你有關嗎?”

“有關。可以這麼說,我應該和那個人一起去道歉,而不是接受她的道歉。我的罪過不比她小。”

“嗯哼?怎麼說呢?具體一點。”

“就好比,我是把柴火堆起來的人,她是點火的人。”

“火燒了哪裡?”

“我家的房子,她家的房子,都燒掉了。”

“但是,沒有人會想燒掉自家的房子吧。”她往我這挪近了一點,打量著我的眼睛。我把目光轉投到了地上,看著被踩遍的樹葉。它被撕扯得殘缺不全,好不容易得以保留下的軀體上還塗滿了骯髒的泥土。

“你不用安慰我。過失殺人就不是殺人嗎?法律上可能會判得有輕有重,但良心上呢?哦,‘我不是故意的’,可人不在了呀。不是故意的又怎麼樣呢?沒有區別。”

“你是說你弟弟的事情吧。”

點頭。被看穿也沒什麼意外的。我是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你找到丟瓶子的人了?”

“也不是。我撞到的吧,很巧合。昨天突然就遇見了。”

“我就知道你沒有去找。”她衝我搖了搖放在嘴邊的食指。

“為什麼?”

“你不是一個雷厲風行、說做就做的人,沒有那樣的行動力。就算找到了,你也會很不知所措,我沒說錯吧?”

“你是對的。”不得不承認。她沒有再說話,我用手託著下巴,繼續望著稍稍停留又匆匆經過的車輛。我要等的車仍遲遲未到,沒人知道它走到了哪個路口。

“不開心了?”見我呆呆地看著馬路,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右肩。我搖搖頭,說不開心的事太多了,你講句實話還不至於讓我多難過。

“在知道弦弦是被高空墜物砸到以後,我確實想過去找那個兇手。但我一直在拖延……我想,不只是我能力不夠,不知道怎麼做吧。要是想做,總會有辦法的。我就是想拖,沒有別的理由。興許是我在潛意識裡很清楚,我就是找到了那個人,又能怎麼樣呢?去殺了他?不可能。沒這膽子,而且……我不想當壞人。我做錯的事很多了,不能再錯下去。那還能做什麼?讓他坐牢、懺悔、賠償?這些別人都做過了,我呢?或許我是怕,怕我找到了這個人,就有機會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他,讓自己無債一身輕。但我手上也有弦弦的血,忘不了。我這兩天遇見了那個人,就更清楚地意識到,我與她沒什麼區別。我們都有罪,沒法救贖的罪。弦弦回不來了,無論如何都沒有原諒,沒有任何補救了。”

“我插句嘴,那個兇手判過刑了嗎?得到懲罰了嗎?”

“她被判了三年,雖然有緩刑。她家裡的事一團糟,丈夫和女兒去世得早,條件也不太好,她又天天喝酒打牌,最後鬧出這件事。出來以後,她頭髮全白了,只剩下個兒子,和我們一樣大。”

“那麼,我問你,你覺得你需要被懲罰嗎?即便是無心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