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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只在乎你

“疼嗎?”

我搖了搖頭。米樂像一位年老的裁縫,量尺寸般緩慢而精準地一點點幫我卸下了肩上的吊帶,彷彿動作稍稍一偏都會犯下極大的錯誤。撕拉魔術貼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澡堂裡吱啦啦地響著,好像是從房間深處的黑暗與寂靜裡傳來的。下午有熱水,沒人,但不開燈。我們倆昨天都沒洗成澡,所以在宿舍裡聊了一會便拿著盆到一樓來了。

我把卸下來的吊帶放到盆裡,米樂脫掉了他的襪子。我們倆走到澡堂更衣室中間的那排長椅邊,米樂光著腳站上去,這樣他便高出我不少。我乖乖地任由他幫我從身後將衣服一件件剝出來,像剝蔬菜的皮吧,我不清楚,畢竟都沒怎麼在做菜時幫家人打過下手。我閉上了眼睛,聽著這種細細簌簌,裹挾著澡堂裡的昏暗,有點想打瞌睡。現在確實是午睡時間了。好睏。

“我饒不了新建的那個小鬼。”米樂幾乎是把這句話從嘴裡噴出來的。他幫我把衣放進了盆裡,卻沒有從椅子上跳下來。

“鬼鬼,小祖宗欸,偶給你說好幾遍嘞,手是偶自己弄傷底。跟那個小鬼麼得關係。啊能不這麼想辣?”

我轉身看向他,終於有一次,輪到我“仰望”他了。黑漆漆的澡堂裡只有米樂身後的百葉窗透過來一葉葉的光,一條條地浮動在我的身上,像暗中遊走的小蛇。

“我不管!反正是他先弄你手的!他不踢,你晚上就不會傷!”他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你別想把事情往自己一個人身上攬。該什麼樣就是什麼樣!葉芮陽昨天下午就跟我說了,濤濤也說了。你以為我沒看見就不知道?”

“好啦,我懂你的,懂你的。”我伸出右手,也僅僅只夠到米樂的腰。我輕輕拍了兩下,用感激的眼神望了望他。

“哼。你又來了,都不肯向著我。”米樂一癟嘴,伸出腳來踢了踢我,沒用力,“給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真是大聖人啊。”

也許被踢的是米樂的話,我也會這樣說的。要是親眼在場上看見了,我的反應起碼不會比葉芮陽來得小,說不定又會像三年前那樣衝上去掐人脖子。也未必,我現在是隊長了,蔣驍飛那一下也不太像故意的。

“怎麼啞巴了?笨蛋柯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瞥了我一眼,我又走神了,他沒看出來,在椅子上蹲下來問是不是剛剛踢疼了。我搖頭,於是他讓我轉個身。我聽了他的話,結果又屁股上又被他踢了一腳。

“還是踢這裡比較好,可以放心踢。正面踢要是踢錯了就慘了。”他換了一副洋洋得意的語氣,靜悄悄地趴到了我的右肩上。

“柯柯,問你個事。”

“你說。”

剛剛被他一踢一說,我完全不困了,甚至有些莫名的特殊感覺。但他這一問倒讓我忐忑——我沒告訴他全部的真相。過去趙蕤對我這麼做過,今天我又對米樂做了。我沒有撒太大的謊,只是隱藏了部分事實。誠然,部分的真相或許就不是真相了。

我沒提黎彬的媽媽做了什麼,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弦弦。只是跟他說那天太晚了,天黑,廠區沒燈,又下著大雨,我自己把手弄傷了。

可米樂這麼聰明,要是發現了什麼破綻,一路逼問,我能堅持多久呢?一旦發現我在騙他,他會不會生氣,甚至不想再跟我玩了?我不想騙人,更不想欺騙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不希望他再捲入這些事了。也許,我是說也許,我是想把米樂擋在外面。這是我自己的事,一切後果都由我來承擔就好了。我知道無論我對米樂說什麼他都會聽,都會義無反顧地跟我一道扛著。但我不希望他來跟我扛,把苦悶傳遞出來也並不會減輕多少負擔,反而會讓我最好的朋友跟我一起難過。他為爺爺的事情擔驚受怕一天了,我不想他再因為我而難受,也不想使他討厭黎彬或是他的媽媽,他們和他沒有關係。

米樂能好好在我身邊踢我就夠了。

“那我說了呀……”

點頭。

他的聲音又細又輕,像風吹在我的耳朵上。但說完以後,他就忍不住一副嬉皮笑臉了。我的臉紅透了。

“滾蛋!我自己可以的!才不要呢!”

“不要勉強哦。”我的兩邊的臉頰都被他揪住了,跟揉一團面似的被他搓著。

“沒有!就是沒有!”我高高抬著腦袋,極不服氣地端著自己的盆走到了櫃子那裡。單手脫褲子的時候,我又一次感到了身體缺少一部分的艱難與生澀。站又站不牢,脫又脫不掉,我像個才學會穿衣服的小孩,或是表演節目的小丑,被自己的褲子死死纏住了,不受控制地搖搖晃晃,又急又氣。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個廢人,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米樂一定在幸災樂禍地望著,這更讓我想要證明自己。健康果然是隻有你失去以後才知道有多珍貴的東西,兩隻手做事在先前是多麼輕而易舉,從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奢侈和幸福。在一股莫名的焦躁中,我沒站穩,滑了一跤。要真是摔倒了,我很可能會氣急敗壞地用拳頭錘瓷磚地板或是大喊大叫吧。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這實在是太恥辱了,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怪不得穆錚在生病時會那麼絕望,人的一切耐心與信心都被挑戰了,而且被擊潰得毫無懸念。

米樂扶住了我。

“哎,我說,你別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呀。來嘛,坐到椅子上脫不是方便很多嗎?”他哄著我,提著我半脫不脫的外褲腿,一步步將我挪到了長椅上。

“你幫我。”我垂著腦袋哼了哼,把下嘴唇包進了嘴裡。

“嗯!”他很勤快地點點頭,特意抬起腦袋對我笑了笑。

“謝謝啊。”

他沒說什麼,幫我把那條水草一樣的長褲卸下來以後,悄悄和我頂了頂額頭。

也許有一天,我會生病,或是變老。在那一天我沒法自己一個人穿衣服脫褲子,也沒法一個人洗澡,甚至連上廁所都需要別人幫助吧。可能現實和生命就是如此,它能用一種最沒有意思也最簡單不過的方法讓你討厭它。不知道那時候我會是什麼樣子。我還小,再過幾個月胳膊就會好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可那一天總要來,生老病死總是伴隨著我們的。大概就像我以前想的那樣,人要尋找伴侶,大概就是害怕。害怕一個人待著,害怕晚上入睡時的黑暗,害怕疾病、衰老、死亡與被遺忘。你需要一個和你差不多的人待在身邊。那個人阻止不了這一切的到來,你也阻止不了,只能一同陪伴,一同承擔。雖說生老病死都時一個人的事,但或許有那麼一個瞬間,一個距離你很近的人是能切身感受到你的。也許只是一個瞬間,但有這麼一個瞬間,似乎便可以說“不枉此生”了?

在熱水從龍頭裡源源不斷地噴出並淌過我的身體時,我想到了這些,不禁把腳上的拖鞋遠遠地踢到了對面的龍頭下。米樂幫我把它踢回來了,它像越過兩條溪流,濺起星星水花。水落下的簾幕中,我想到了照相館的暗房,我出生後的那幾年應該還是有人用這種方式把照片洗出來的吧。洗澡似乎就是暗室里人體與影子的搖晃、輾轉與沖刷,水嘩啦啦地流,熱氣在只有片片光束的浴室裡翻騰,彷彿永遠都停不下來。時間一年年地衝刷過去了,照片留下來了,人卻不見了,只剩下固定在相片裡的一雙眼睛。

我有點想跑到米樂的龍頭下面去呢。假裝一起洗,洗著洗著,突然往他眼睛前面摸一把泡沫,讓他想追著打我又找不到。一定很有趣。

“之前是不是見過?”米樂歪著腦袋,望著把選單遞給我們的那位老人。他銀髮蒼蒼,穿著筆挺的襯衫。洗完澡以後,我們倆安安靜靜地趴著睡了一會,像兩隻落水後爬出來曬太陽曬到睡著的小貓。之後,米樂要我請他吃飯——我就要過生日了。其實他不說,我也準備等到那週週末帶他到我家去玩。不過他要的是一頓單獨的飯,就像他生日前一天帶我去吃的那頓一樣。那是整個暑假裡最開心的一天,我們上午上完補習班,沒去寫作業,也沒去練球,陷在沙發裡打了整整一下午手遊,轉換著各種姿態。先是各居兩側,再換成背靠背或肩並肩,之後又把腳都掛到了沙發背上(以前我爸見到了準得說我),最後是他把我的膝蓋當成了枕頭。陽光隔著玻璃窗在地板上翻滾,空調吹著清爽的風,桌上是兩聽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可樂,生氣勃勃地冒著冷氣。從下午到晚上,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倆了,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顧,能在空調房間偷半天的懶實在是太幸福了。

“好像是的。”老人深陷在皺紋與眼窩裡的眼珠閃了閃,“你們在江東門的金寶島餐廳吃過飯嗎?我是老闆,今年這裡開了分店。”

“欸,老闆,您是從臺灣省來的嗎?”米樂眼睛一亮。老闆的口音確實有點臺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