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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五十五

“柯柯,盧卡就交給我們吧。他會沒事的。你安安心心跟教練送趙蕤和學學去醫院。你還可以看看穆錚,幫我們向他問好。唉,希望他能好點。”米樂趴在我耳邊說。盧卡眼睛都腫了,可能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難受的不是他一個人,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錯誤居然集中到了一場比賽,真是前所未有。教練在賽後沒說什麼,只是讓我們好好休息,準備明天的晚測試。最後一場比賽大概會在十二月初,先不要著急想。此外,關於本場的判罰她會向組委會提交申訴。

申訴了又有什麼用?比賽結果註定不可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還有一連串的傷病與停賽名單。被紅牌罰下的兩人要停賽一場,加上吃到賽季第四張黃牌的明明和躺在病床上的穆錚,我們在生死戰排出的陣容註定支離破碎。

掛號、候診、檢查,一套流程走下來,趙蕤問題不算太大,開了點外敷的藥,大概過幾天就好。學學真如校醫所說被拉去縫針了,據說要縫三針。不知道怎麼縫,會像縫衣服一樣讓人拿著針線在腦門上穿來刺去嗎?不敢想象,也沒有被允許旁觀。說實話,讓我看我也看不下去的。我根本當不了醫生。趙蕤和教練讓我先去看望穆錚,學學被送進清創室時再一次囑咐了我,不要讓穆錚知道他變成了這副樣子。

可我還是沒想好怎麼跟穆錚說。

電話響了。是濤濤打來的。坐在病房外猶豫不決的我走到了走廊盡頭,以免讓穆錚聽見我的聲音。

“柯柯嗎?我是濤濤。我們今天打平了外校。飛飛上半場進的球,還做了一個23號的手勢呢,說要把進球送給你,祝你早日康復。挺可惜的,我們本來能贏,最後沒守住,讓蒲雲進了一個任意球。對了,蒲雲是你的老同學吧?他今天是外校的隊長呢。什麼?對,施振華沒首發,下半場才上。外校有點太小看我們了,以為靠幾個初二球員帶一群替補就能贏,結果差點輸掉了。不過人家拿一分就能出線了,有點鬆懈也正常。對了,你們贏了嗎?”

對濤濤倒不用那麼遮遮掩掩了。我大概抱怨了好一會吧,也很感謝他耐心地聽我一肚子的牢騷。電話掛了以後,窗外的天已是漆黑一片。不該這麼怨天尤人的。到底還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才會如此憤怒吧。真沒意思。我自顧自地搖搖頭,往病房門口走。

“是佩韋嗎?”

正準備重新坐回長椅上,一個被走廊上略顯昏暗的燈拖得長長的影子從門裡延伸了出來,從地面生長到牆上。是周老師。她拎著一桶衣服,望著我,關上了房門。我忙朝她點頭打招呼,問穆錚好些了沒。她說下午剛做過治療,還在休息,謝謝你來看他。看來我可以暫時不必想怎麼跟他說比賽的事了。打擾了,我下次再來看他吧。說完我便準備走了。

“你好像有點不開心呢。”周老師把洗衣桶放在了椅子邊,聲音溫和輕柔。我停下了。那時自己的表情大概還和以往一樣像塊木頭吧。她是怎麼看出我的心情的?

有什麼事,你可以跟老師說。如果你不急不餓的話。她示意我來長椅這坐下。其實,我完全可以說一句沒什麼事,然後快步走掉。跟周老師談比賽與裁判的判罰實在是浪費她的時間,她本該去洗衣服,洗完了還要照顧穆錚,之後可能還得備課或批改作業。本就很忙了,可我還在耽擱。但不知為什麼,我像被磁鐵吸引了似的,真的乖乖坐到了周老師旁邊的椅子上。

我向來不太喜歡跟大人說自己的事。以前也都是弦弦和媽媽講,我一言不發。黃老師說過有事可以跟他說,我答應了,然後從未找過他。也許是我天生不太信任大人,或是不太擅長和大人交談?大概我骨子裡永遠是個敏感而畏懼的小男孩吧。大人的世界好像和我們的世界完全不同,可我總有一天要變成大人的,現在前腳跟或許都快要邁到大人的世界裡了。逃也逃不掉,人只能長大。大人的經歷比我們豐富很多,他們對我們說的話我不那麼愛聽,但知道大多都是對的。做了十四年的小孩,我算是很乖巧地聽從他們的指示,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看上去還不算太差,恐怕還有些大人羨慕爸媽有我這樣的小孩呢。或許,我更聽話一點,更懂事一點,不那麼任性,不耍那些小脾氣,就能成為一個真正讓爸媽驕傲的好孩子,同時也不會讓某些事情發生了。

為什麼我明知道別人是對的,內心還會不由自主地牴觸?說不清,人有時候可能就像只小動物,按照不能理解的情緒行事。以前的我見到了大人總想逃開,今天卻莫名其妙乖乖留下了。可能是周老師有這種讓我平和與安靜下來的能力。我至今都沒有參加過幾次文學社的活動,但只要去了,就會感覺到中午的陽光穿過樹葉,將陰影鋪灑在窗臺上的那種靜謐。世界是平靜的,也是流動的。

我真的把剛剛跟濤濤說過的事又說了一遍。當然,沒說髒話,講的時候也冷靜了不少。我很慚愧,本不該用這些事打擾周老師的,可我腦子裡一向沒有多高明的見解。

“明白了,我們沒贏下來,這個結果確實挺糟的,而且不那麼公平。”她微微點頭,“不過,也還有機會,不是嗎?和第二名只差一分吧?”

“可是得看人家的臉色呀。命運不在我們手裡了。”我嘆了口氣。被那個不存在的點球逼平以後,我們必須在下一場比賽中客場戰勝外校,此外還得期望分校不輸給結綺。外校在主場三年沒輸過球了,他們至今仍延續著這個傲人的紀錄。而對結綺來說,他們只要在主場戰勝小組墊底的分校便能確保出線,完全不用考慮另一場比賽的結果。還有一個很不利的因素,我們兩回合對結綺只取得了一平一負,勝負關係不佔優勢,一旦兩隊積分相同,被淘汰的仍舊是我們。先前或多或少聽說過,每到世界盃預選賽的最後幾輪,中國球迷們個個都會做起數學題,計算分析統計中國隊能夠出線的機率和情況,然後盼望同組其他球隊能仗義出手,“拉兄弟一把”,幫中國隊戰勝積分榜上的競爭對手。之前聽到時感到十分有趣,現在自己也開始算起來了,多少有一種人在屋簷下的辛酸或挫敗。跟濤濤打電話的時候,我心裡一直想著要不要跟他說一句,幫幫我們吧,別輸給結綺,看在我們以前還是隊友的份上。

或許也該給阿華或者蒲雲打個電話?對他們講,我們再怎麼也是小學同學呀。你們都出線了,而且鎖定了小組第一,最後一場不用那麼認真,上上替補就行了,隨便踢踢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對你來說不那麼重要的東西可能是別人的救命稻草,君子成人之美呀。

有大人告訴過我,要搞好人際關係,不然走上社會一定吃虧。我和自己的朋友們處得還算不錯,但我知道,這種關係不是他們所說的人際關係。那是另一套東西。我對人情世故不屑一顧,甚至有那麼幾次,我覺得弦弦和一些不那麼熟悉的人處得太好了,有點討好奉承的味道,還因此跟他吵過。我更不想把這種東西帶到賽場上,明明爸爸之前好像講過,校園體育是最純粹的。假球也好,默契球也罷,本就應該是體育精神所不齒的,更不該出現在校園足球的比賽中。

可我自己為什麼會“自動”想到這些東西呢?阿華是對的,大家都變了。以前的我絕對起不了這種念頭,還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人極為油膩噁心。也許靈魂深處,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沒錯,早不是了,沒必要遮遮掩掩。如果——我是說如果,外校或分校有人對我說,只要你求我們,放棄尊嚴地求,讓人把腳踩在你的頭上,我們就能幫你實現願望,我想……我起碼會考慮,很認真地考慮。可能真的會答應吧。他們要是狠狠往我腦袋上踏幾腳,我想我也能忍下來並感謝他們。前提是隻需要我一個人這麼做,他們不能侮辱其他人,有的夥伴頭上還縫著針呢。

這些年,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力量是那麼微不足道。我想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裡,光明磊落地生活,但至少那天下午讓我知道了現實不是如此。每個人的起點已是千差萬別,而想要在競爭中追求一點公平也成了奢望。“社會是一個泥坑,我們得站在高地上。”“你越沒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擊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當做驛馬,把它們騎得筋疲力盡,到了站上丟下來;這樣你就能達到慾望的最高峰。”“社會不過是傻子跟騙子的集團。你別做傻子,也別做騙子。”小說裡的隻言片語無比清晰地在我的腦海裡翻滾著,大概那個原先善良的拉斯蒂涅也是見到了社會的真相才決定去“拼一拼”的吧。我徹底體會到了米樂曾有過無奈與懊喪,那時的我真是涉世未深,根本不曾見過什麼陰暗。而今天的裁判甚至不是社會的陰暗面,只是一種失職與傲慢,比黑暗還讓人喪氣,因為他可能連惡意都沒有。既然執法者對他負責的一切都這麼漠不關心,人為什麼還要心甘情願地忍受傷痛,拋灑汗水與熱血?這犧牲是多麼不值。[1]

不是輸不起,幾個月前被外校淘汰時我們都挺過來了。那時只是難過與懊悔,以及不知所措,現在只剩下委屈和窩囊,想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也許,起這種念頭是我感受到命運沒有那麼莊嚴神聖。你的命運有時被一些人無聊地把持著,當作無關緊要的皮球踢來踢去。心情好就讓你舒服點,心情不好就可以讓你灰頭土臉、狼狽不堪。除了乖乖接受,沒有別的路子可選。世上沒有永遠的乖孩子,只有暫時的乖孩子和暫時被認為不乖要好好教育的孩子。身穿黑衣手拿哨子的大人在今天給我好好上了一課。大人的倨傲與不負責任比任何東西都能傷害孩子。既然大人們告訴我這個小孩世界是這樣的,那我冒出那種念頭恐怕也是在所難免。

“周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人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嗎?”我抬頭望向她。話說出口後不久,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腦子進水了,周老師並不只是我的老師。命運對她的殘酷遠比我今天接觸到的沉重許多,而我只是因為心情壓抑而問出了這個問題。盧卡有次跟我提起過一種窘境:他喜歡問長輩過去的事,但發現有些事雖然記得卻已無法被提起。它們過於沉重,時過境遷仍重重壓在人的胸口。每次想到都無異於揭開傷疤,將痛苦複製在眼前,於是人便會再一次受傷。我應該是最能理解他們的。可我在那個晚上卻沒有一點點顧及周老師的感受。我離真正的成熟何其遙遠呢?

她沒有說我,也沒有任何不悅的神情。從容而自信地笑了笑,用認真與平和的話語回答了我。

大概是這樣。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運,但命運又時刻抓在自己手裡。

我不明白。

那麼,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很有名,古希臘的神話,後來索福克勒斯把它改成了悲劇,叫《俄狄浦斯王》。你不用這麼嚴肅,放鬆一些,考試不考的,就當故事聽。有個叫俄狄浦斯的年輕王子在某天得到了神諭,說他會殺父娶母。他很害怕,於是逃離了祖國。在路上被人凌辱,殺死了對方。後來,俄狄浦斯憑藉才幹解開了獅身人面獸之謎,恰好當地的國王去世,大家便擁戴他成為國王,還娶了王后。俄狄浦斯成了賢明的君主,但後來國內遭到瘟疫的困擾,神明的指示是必須找到殺害前任國王的兇手才能解除瘟疫。俄狄浦斯費盡周折,最後發現兇手竟是自己,前任國王就是他在路上殺掉的傲慢老人。而且因為尋根究底,他發現自己就是前任國王的兒子,父親在他生下來時便得知他有一天會殺父娶母,所以命牧羊人把他拋棄到野外。好心的牧人將他交給了鄰國的同行。於是,俄狄浦斯在命運的冥冥指引下真的完成了殺父娶母的預言。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是不是肚子餓了?還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