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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冠軍之心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大欺小吧。其實昨天就知道盧卡回來了,所以我便跟米樂還有老葉偷偷商量,要給這個小傢伙翻譯翻譯什麼叫作驚喜。趁樂奔不在,我們仨在更衣室裡將盧卡堵到了牆角。那一副仗勢欺人的樣子,還真有了些“校園霸凌”的味道。又一次,盧卡怯生生地把縮在袖子裡的手抬到臉前,緊張地從翹鼻子裡喘著氣,像一隻溫順待宰的小羊羔。

原來欺負人這麼有趣呀。我相信了心有靈犀,我們仨居然不約而同地憋不住笑出了聲。演不下去了,隨即便揉著盧卡的頭髮說是開玩笑的。“隊長!壞蛋!”他哼著,從角落裡跳起來,輕輕地把我往後頂了幾步,也笑著揉起鼻子來。

當壞孩子真不錯,可惜爸爸從小見到我幹一點壞事都會收拾我,我才被迫當了一個好孩子。

“My bad.”他眨著綠色的眼睛,眉頭卻皺了皺,有些無奈地反坐在椅子上,彷彿騎著一匹黑色的矮腳小馬,“但你們要相信我,好不容易回來,差點就不回來了。”

其實我們基本能猜到原因。中國太遠了。經歷了這次事故,無論是親人,還是重新回到家中的盧卡,他們都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驚醒。我太任性了,爸爸媽媽也縱容我。盧卡說。我是他們的小王子,要什麼有什麼。義大利、德國、瑞士,只要想去就能去。爸爸小時候沒能過上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把想擁有卻沒能擁有的東西全都給了我。媽媽呢,只要是兒子下定決心,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支援。我走了那麼遠,聽了那麼多故事,追尋著老人們四處漂泊的腳步,卻偏偏忘記了漂泊在外本身對親人的傷害,儘管他們從未對我提起。我從沒見過爸爸媽媽當著我的面哭過,在孩子面前,父母必須且永遠要堅強。但這次不一樣了。從淚水中,我意識到他們很害怕——不但害怕失去姐姐,也害怕失去我。我也想起來了,一家人很久都沒有守著那個有些年代且不再會點燃的小火爐看報聊天了;也很久沒有聽爸爸媽媽對我說晚安,親吻我的額頭,然後縮排被子裡,等待他們在木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我突然覺得,我要留下來,哪也不去,就留在爸爸媽媽和姐姐身邊。以後我還會長大,還會離開,這是命中註定。既然以後分別的日子那麼久,為什麼現在還要繼續漂泊在外呢?擁有親人的時間是有限的,這次事故提醒我了。

所以,我想,我要留在維也納,起碼把中學讀完吧。我不小啦,過幾年就上大學了。我們家人在外面流浪的時間很長很長,我該在家裡安安靜靜地呆一會了。

“可你為什麼又回中國了呢?”

“我在這裡的故事還沒有結束。我不是騙子,答應過別人的事就一定做到。”

盧卡永遠是這麼一副認認真真的神態,帶著那份稚氣和天真。不過,透過那對綠色的眼睛,我能感受到的是深沉而具備力量的情感。

但沒有什麼是永久和恆定不變的,我們都會長大變老,情感和心態也可能改變——雖然這些事還好遠好遠。當下離我們最近的無疑是退出球隊的倒計時。它從加入的第一天就開始了,只是遙遠得讓我們沒有感覺,直到濤濤告訴我他將離開的那天。如今輪到我們了,不只是初二學生,還有盧卡。故事還沒有結束,但總有結束的那一天,拖延是無效的。人聚了就會散,像生了就會死。盧卡,他為了返回家裡而離開我們,又為了離開我們而返回中國。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不停地打著圈圈,其中的邏輯與理由剪不斷理還亂。大概他回來不只是因為諾言,而是與我們相處的一些時刻讓他對這裡同樣有了家的感覺吧。

盧卡,我很理解你,我自己也經常到處走啊走,總想安安穩穩地停下來呢。米樂說。不過,我也挺羨慕你的。想停就能停,想走就能走,真的無牽無掛。我呢,要麼走,要麼停,停下來就走不動了,也許一輩子就只能停一次吧,永遠得走在路上。

盧卡抓住了米樂的手掌,讓他把自己的身體從凳子上拉起來。要去訓練了。

人到底是為了返回而出發,還是為了出發而返回呢?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們必須戰勝北川。這樣能多聚一會——哪怕只有一會也好。此外,也有機會更優雅地離開,雖然它無可避免。

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我偶然而模糊地想過一種可能的狀況:如果我們最後拿到了冠軍,卻成為了一切的終點,我們在捧杯以後不復存在,再沒有登上賽場的機會,那這個冠軍的意義是什麼呢?使我們眷戀的是綠茵場上代代相傳、永不褪色的青春、激情、活力與生命,還是那一兩枚閃耀的獎牌?要是拿到了冠軍卻失去了其他的所有,空空的獎盃該安放到哪裡?

然而,我無法預料,這個毫無來由一閃而過的設想會在幾年後變成黑色的事實。

一週後,我再次來到了北川中學的體育場。像去年一樣,我們在穿過梧桐樹林時看到了最先趕到球場熱身的內田高德和安東佑。一定是習慣了,他倆會最先到場。“比你優秀的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比你優秀的人比你更努力”,這麼望著,也許又該自動思考我國足球和日韓的差距了。但我沒有想到這些,因為安東佑的手臂上纏繞著黑紗,這也是我第三次在球場上見到它了。我們面面相覷,終於沒有上去詢問。也許是禮貌,也許是不知如何開口。

嶽隱告訴了我們真相。她關注著北川中學的校隊公眾號,不久前有一篇推送,是哀悼一位去世球員的,他在安東佑的家鄉球隊效力。他是怎麼去世的?自然有追問。應該是自殺吧,新聞和推送裡都這麼說。自殺?為什麼?可能是網路暴力。啊?他前段時間出過一次大的失誤,自此以後就遭到了許多謾罵。但是,說不清,可能還有別的原因。最後大家在停車場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之前也看到過一些球員去世的訊息。有一次是在姐姐轉給我的推送裡發現的,但那篇是說哥哥所在的大學院隊拿了校內冠軍。在洋溢著興奮之情的文章最後,我看到了一排小字,說他們今年的隊服選擇了義大利球隊紫百合的戰袍,想把今天的勝利同時送給因心臟驟停去世的紫百合隊長。還有一次是看新聞,提到一場直升機空難,飛行員和球員都失去了生命。但是,但是呀,不知為何,這位球員的自殺好像更令我悲傷。也許是因為意外不可抗拒,而有人卻把可以控制在手上的那一點生命拋在了風裡。我幾乎是沉在了椅子裡,有點不想起來。為什麼要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在我看來,任何運動,那些體育場上的跳躍與奔跑有著恆長的年輕與陽光,無論是置身於場上還是旁觀於場外,運動的青春活力始終無法與死亡聯絡在一起。死亡在體育運動中是被忘卻的。也許是離開了體育場,它就不可阻擋地爬滿了人的全身吧。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這位去世的球員生前到底經歷了什麼。鋪天蓋地的謾罵與攻擊,幾近瘋狂的語言,它們確實有殺死人的可能。我只能知道他受到了攻擊,卻無從感受他被攻擊時的心情。如今生命已經消亡,有人為他戴上黑紗,有人遠遠地看見了,知道了這個人,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能自殺,絕對不能。悲傷到最後,我又只能無力地不住想這個想過無數遍的念頭。溫柔一點吧,無論是對他人還是自己。生命消失了就再也無法回來了。

又是一場悲傷的比賽,即便我們是作為旁觀者和對手。我不想說,在這個時刻,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去擊敗對方,這是對所有人最大的尊敬。我會努力戰鬥的,不是因為這些老生常談,而是隻能這麼做。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我希望你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把上一場的2:0完全忘掉。要是你們以為丟一個球也沒關係,那我就敢說我們起碼會輸一個0:3,甚至更多!”教練的賽前動員還是使我的注意力徹底回到了比賽本身,“想著保平也是一樣的,比賽有整整六十分鐘,一分鐘的懈怠就可能決定勝負。所以,千萬不要有對方進不了我們兩個球的念頭!我們的對手是衛冕冠軍,‘永遠不要低估一顆冠軍的心’,我們面對的會是整個賽季裡最強大的北川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