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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為之

“黃老師,我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說吧。”

“為什麼有的人知道一件事註定要失敗,還會義無反顧地去做呢?”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這是個很好的問題。這要看具體的情況。有些人可能只是莽撞和愚昧,不能真正看清楚事情的本質,也沒有獨立地思考過做這件事的後果。但有的人不一樣,在明白自己要付出的代價以後,他仍覺得有必要也有責任去做,那件事對於他的意義超越了任何利益、成敗與得失,不能以所謂的理智或情感來衡量。或是說,是他的生命指引著、督促著他堅定不移、奮不顧身地走向某個地方,透過這種方式,他也找到了自己活著的價值。於是,他能夠接受無論如何努力可能都是一無所有的結果,願意揹負他人避之不及的苦難與折磨,人之所以了不起,大概就是有這種崇高而悲壯的精神。

“但是,要清楚一點,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前必須經過獨立而慎重的考慮,要能夠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一個人的選擇不只會影響他本人,也會影響身邊的一切。魯莽而狂熱地拋開自己和他人會對每個人造成傷害,包括自己。何況,有時看似堅如磐石的信念並不一定經得起檢驗。時刻反思自己,必須確認目標是不是那麼值得為之付出的。約瑟夫·海勒就曾寫過,‘任何值得為之獻身的東西當然也值得為之活下去’。”[1]

“那麼,老師,和剛剛說的相比,如果一件事有很大可能成功,我們願意為之拼搏努力、自強不息,絕不半途而廢,但它又有一定的風險,我們也看在眼裡了,是不是應該堅持到底呢?”

“你們倆好像話裡有話。有什麼問題就直說吧,不用拐彎抹角的。”黃老師笑笑,胳膊抱在胸前,看出了我們的小心思。六月的陽光穿透玻璃,溫暖而有節奏地和辦公室窗前綠色植物的影子跳動著。

決賽被推遲到了六月下旬,比之前整整晚了一個月,聽說是阿齊受傷帶來的結果。他的手術相當順利,不過按照明明爸爸的意思,想要恢復正常行走還要過幾個月的時間,起碼得到初三開學才能拋開柺杖吧。最好的訊息應該是不會影響他以後的生活。這件事的影響比我們想象中要大,承擔壓力的不只一兩個人。據說是組委會和家長害怕在小中考前再次出現這樣的意外,也是為了讓學生們全身心投入中考的前哨戰備戰經過反覆協商,賽事被推遲到了考試之後。這倒不讓我們意外,畢竟考試才是學校生活的重中之重,其他的東西向來只能為它讓道。那一陣子米樂做過幾次噩夢,說夢到阿齊的生物地理只分別得了17分和16分,最後中考填報志願的時候正好差了幾分,沒考上他想上的中學。第一次夢到的時候米樂哭了,哭著哭著就醒了,爬下床來找我的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這可能是米樂做過的最恐怖的噩夢了。

我們經常在週五或週六去看望阿齊,起初幾次還很難為情,後來漸漸放鬆,像朋友一樣有說有笑了,還玩過他的柺杖,根據他的提議看了好幾回趙本山的小品。還記得他開過玩笑,想把柺杖改成擔架,讓我們抬著他去考試,這樣聰明的智商就能徹底佔領高地。但是……這樣的描述是有些輕佻的,事實可能沉重得多,只是阿齊在那時沒有告訴我們。幾年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他沒讓任何朋友在做手術的那天來看他——他哭了好久好久,不是因為害怕,只是因為疼。疼得沒法吃東西,沒法睡覺,更別說什麼看書學習了,根本就不可能。興許穆錚也經歷過吧,這是他那天唯一想到過的積極的東西。

而我們呢?只能在這種痛苦的外圍打轉轉,完全不能真正去體會和分擔。我們遇到的只是虛幻的噩夢,他人的處境卻和地獄沒什麼兩樣。

日子還在往前走,我們將自己堆進了生物地理講義裡,用一張張試卷和一次次抽背來麻痺自己。考試在本校進行,它到來的那天平淡無奇。我們沒有失眠,也沒有怎麼焦慮,考前還去走廊盡頭的水池那裡洗了衣服。揉、搓、擰,反反覆覆,水花四濺,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將每條小短褲和每隻小襪子一一確認無誤地掛到陽臺上後,我們才不急不慢地背起書包出門。整個過程也沒什麼值得記述的,那只是一個會在生命中重複無數次的普通下午,鈴聲響起後也不曾有什麼波瀾,似乎沒有那麼莊嚴神聖。

而考前一週卻發生了件令人心碎的事。清晨,米樂拉開了長長的窗簾,陽光照得我們眼睛發酸,好像橙汁刺進了眸子。那時我們還不知道,照常升起的太陽之下,我們斜對面的女生宿舍發生了什麼。姐姐告訴我,她是我們的小學學妹,比我低一級,才初一。只要想知道,我一定能知道她的名字。弦弦說不定還見過她,畢竟他擔任過檢查衛生與眼保健操的工作,認識的人很多。我們難受了很久,還在那棟樓下面晃盪過,一層層地數,邊走邊數——不能停留,因為感覺有人在注視著我們。其實,這種注視可能也是一種保護。而最可怕的莫過於我們真的數清楚了,這棟宿舍樓確實有七層。

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小中考在六月中旬結束,期末考試還有三週。我們繼續備戰即將到來的決賽,而三四名的比賽先一週打響。外校以3:2戰勝了理工附中,施振華先下一城,艾尼瓦爾頭球扳平,之後李天城獲得單刀球,他的冷靜推射破門使理工以2:1的領先結束了上半場。之後外校換上了尹日榮,傷愈復出的他用有些蠻不講理的速度兩次撕破了理工的後防,先是自己打進一球,之後又製造了一個位置極佳的任意球。蒲雲的射門擊中了橫樑下沿,尹日榮在門前亂戰中將球補進。梅開二度和一塊銅牌,替補出場的阿榮在一貫的沉默中以這種方式告別了市長盃,並在一年後告別了江元。

我們沒去現場。理工的同學可能會有些難過,沒能給受傷的隊長掙得一枚獎牌。唯一的安慰是艾尼瓦爾打入了第10球,雖無緣打破穆錚的紀錄,卻基本鎖定了本賽季的金靴,除非射手榜第二的喬立能在決賽中上演“大四喜”。而理工還有不少機會,明年能夠繼續在艾尼瓦爾的帶領下衝擊更好的成績。

但阿齊沒機會了。我們也只有更為勤奮地訓練,才對得起他給予我們的機會。似乎運氣一向不錯,我們已幾次遇到比賽延期,最後都取得了想要的結果。推遲整整一個月,我們的傷員得到了充分的時間休養生息。除了因為紅牌停賽的小七外,時隔大半年,我們湊齊了整齊的陣容。米樂的紅牌被如願取消,從某種程度上說,組委會也是想撤銷它的——“影響不好”,他們也願意相信是意外而非暴力犯規,並將這一真相展示給所有人,而這的確也是真相。閻希的腰和學學的鼻子也在慢慢好起來,後者依舊戴著他的面罩,說是習慣了,而且花了一筆不小的錢呢。那錢是他自己掙的,自然捨不得,乾脆就一直戴著了。至於是怎麼掙到的他就沒說了,也許他在哪個廣場或者地下通道擺個帽子彈一個下午的吉他就能有不少錢吧——不被趕走的話。

更令人欣喜的是穆錚。他現在瘦得出奇,原先那張飽滿的臉現在是面板緊緊繃著骨骼,讓人想到單薄而又拉伸到極致的鼓皮。他的身體輪廓也被削得小了一半似的,像是被反覆修改過的一張素描畫,線條還勾得很淺。

他的射術沒有因為病痛退步,雖然還是單獨訓練與恢復,能做出的動作也極為有限,但只要腳接觸到球,那種射門的感覺自然而然會讓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過不了多久,他的額頭便會微微冒汗,這時就要到一邊稍稍休息,抬起六月裡仍然穿著的長袖內襯擦一擦。或許是天太熱了,或許是他專注而積極,那些在光下閃爍的汗珠是健康的,不再是因為疼痛流出的冷汗,也不再是捂在被子裡不能動彈時的潮溼。

“我有這種預感,踢到終場前的一兩分鐘,你會成為我們的最後一張王牌,並在最後一秒打進一記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絕殺球。然後你像個蓋世英雄,身披五彩聖衣,腳踏七色祥雲,在綠茵場上縱情奔跑,全身鋪滿了陽光。”

“你周星馳看多了吧?下次讓學學給你唱一段《少林功夫好》怎麼樣?”

“別別別,我還想多活兩天呢。真唱了,不等徐牧動手,每個人都會把我頭打爆的!”

真不想離開呀。雖然我好像一直都沒有像同伴們那麼喜歡足球,將它視為自己的理想(雖然我們也沒有一個人真的想成為職業球員),但就是這些訓練間隙的說說笑笑讓我對這片土地和自己在土地上奔跑不息的身體如此眷戀。

不過穆錚可能還是遠遠達不到上場比賽的狀態吧。我們倆單獨練過好幾次門將找前鋒的快速反擊,就像我們在一中的第一場比賽那樣的連線(或許我比之前傳得更好也更準,我的傳球越來越棒了),但他一次都追不上,只能不好意思地掉轉頭來為我的傳球豎大拇指。真要上場,要麼是我們取得了很大的領先優勢,要麼是準備點球大戰。說不定就會變成事實呢,球場是無限的,具備一切可能性,而穆錚用他跳動的心臟在球場外的生活中證明了這一點。

而在距離決賽還有一週不到的時候,能否登場的問題卻難倒了另一個人。正因如此,學學才來請我和米樂為他求情。也許是阿齊受傷所帶來的另一個影響,學學的媽媽向教練明確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繼續比賽了,雖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媽媽表示自己的傷全都好了,在場上也會注意安全,但媽媽的態度就是那麼斬釘截鐵。

“我跟媽媽說不通了,爸爸也不吭聲,現在就只能指望你們倆了。你們是爸爸最喜歡的學生,就幫幫我嘛,以後讓我做什麼都行。”

“你的鼻子真沒問題了嗎?”

“真的,都兩個月了。不信再去醫院檢查一次!而且我會繼續戴面罩的,真不會有事。求求你們了,最後一戰了,就應該到場上戰鬥呀!穆錚好不容易才回來呢,你們怎麼能把我一個人丟在看臺上?”

“小七不也在看臺上嗎?你不是一個人哦。好啦,開玩笑的。我們倆放學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