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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斜陽冉冉

電話被掛掉了。

“沒事,不就是鼻子歪了,接回來就好。好得很呢,明天晚上就回學校了,你們不用來看我。不許來啊!更不許跟別人說!”

學學就和我們說了這幾句話,好像無關痛癢,又好像是在炫耀傷疤——受傷也沒什麼了不起,我一點都不怕。這是男孩子最喜歡乾的事之一,當然前提是沒那麼疼了,至少我是沒見過疼個半死還有心情賣弄的人。

可是學學的聲音變了。那種有些揉捏不清的響動傳到耳朵裡時,大家或多或少忐忑不安。應該是鼻骨受傷了,明明說,嚴重的話,是鼻樑骨折。聽到“骨折”兩個字,我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嚇人,他會有危險嗎?米樂問。

這樣的傷在運動中還是比較常見的,要真的骨折了就得做手術矯正,問題不會太大。很多運動員做完鼻骨手術後幾天就能復出比賽,當然,要佩戴護具。明明的回答讓我們懸著的心稍稍落了地,但臉色卻依舊陰鬱。

“我們還在這裡坐著幹什麼?趕緊去看他呀!”望著不知所措的我們,葉芮陽一股腦把包甩到了自己背上。米樂和明明也點頭起身了。

我沒想到學學可能會傷得這麼重,還是傷在臉上。這個混蛋一輩子都不願意說實話,打碎了牙也往肚子裡咽。可根本不必這樣呀。如果之前一聲不吭是為了讓我們安心比賽,現在又是為了什麼呢?比賽已經結束了,我告訴了他最終的比分。大家都是小孩子,誰不想被人關心呢,誰不想有撒嬌和被照顧的機會呢?要是學學對我們說一句,我想你們了,你們來醫院陪陪我吧,我們每個人都會義無反顧地爭分奪秒趕到他身邊。他沒有。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堅強?顯示男子漢的氣概嗎?不,學學不是這樣的人。他也會哭,雖然哭得很少很少。大概只是為了讓我們安心吧,或者是不想讓我們看到那副在醫院裡被各種儀器擺弄身體的無奈。明明說了一些矯正手術的細節,只是聽著就打了個寒戰,外帶鼻腔裡的冰冰涼涼。學學能做到疼死了也不哭,但那些醫用工具伸進鼻子裡時,他沒法命令自己不流眼淚。幾年後,我會去做核酸檢測,會更深切地明白無論念頭多麼固執,人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不去了吧。”我攔下了他們,“我瞭解學學的。他不讓我們去,我們就不去。”

“哪能這樣?”老葉不滿地嚷道,“虧你還是隊長呢!之前同學受傷,你次次都去,這次怎麼掉鏈子了?你不去我去!”

“我懂你的。”我把腦袋搭在了他厚厚的肩膀上,差不多貼著他的耳朵,“我和學學也很好,他知道我弟弟的事。

除了親人和過去的朋友,知道這件事的有七個人吧,算上梅梅。米樂和老葉是我最親近的夥伴了,我卻反而沒告訴他們去年和穆錚找到的真相的真相。趙蕤也不知道。人有時總想瞞著對自己最重要的人,我被這樣對待過,也學會了這樣對待別人。

學學是不是也在瞞著我們呢?不知道了。希望電話裡的寥寥幾句只是誇張吧。好兄弟,我們半個月後又要踢半決賽了,可不能沒有你呢。但是……如果你真的傷了,我寧願你一直坐在看臺上。我不想再看到你帶傷上場了。

回頭一定要跟教練說這件事的,就算你當我是打小報告,我也要厚著臉皮去。而今天,我們最終還是決定不去醫院了。話雖如此,不在更衣室裡換衣服的徐牧此時此刻估計都到了。有她陪著也好,可能她才是從始至終最擔心學學的那個人。

於是我們散夥了。同伴們相互道別,離開了北川中學。梧桐樹於枝枝杈杈間冒了新芽,翹首以待夏日的濃密。四季變化,光陰流轉,在這些見證過百年曆史的梧桐樹眼裡興許只是短短的一瞬。聽哥哥說,他們學院有位去世了的老教授就是從這裡畢業的。當時的口號是實業救國,他又在中學階段遇見了一位優秀的化學老師,因而對化學有濃厚的興趣。但考上大學後卻發現各個學科收費不一,老先生家境貧寒,最終無緣從事心愛的化學專業,改去了中文系。也由此,中國少了一位可能的化學家,多了一位文史學家和教育家。而當初陪伴過老先生的梧桐葉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我們終於巧合地走到了它們腳下。“斜陽冉冉春無極”,今天比賽結束得比以往早,太陽還沒有落下的意思,我不由自主想到了這句話,後面好像還有一句“沉思前事,似夢裡”,其他的不記得了。[1]

溫暖柔軟的光像貓的爪子撲打在身上,在江元,春天始終是暫時的,“春脖子短”。三月還是寒風料峭,時不時要重拾羽絨服或是棉衣,到了四月才能心神寧定地換上春裝,可過不了多久便是烈日炎炎了。所以我們似乎也格外珍惜春光,在球場上踢球是很不錯,但還有更好的選擇。比如沿著環繞城市的城牆慢慢走,吹著春風,輕輕哼歌。城牆隨山丘的輪廓起伏迂迴,兩側是銀色緞帶般閃爍的護城河與簇擁成雲朵的桃花或櫻花。想跑就跑,我們還不算太大,可以肆意和小夥伴追逐打鬧,聽輕快的腳步在刻有一個個修建者名字的厚重城牆上發出清脆的迴響,伴著春風吹上一碧如洗的藍天,與微微顫動的風箏們一同盤旋。

不過我們現在是沒什麼時間出去玩了。補習和晚測試佔去了大半天,還有作業和球賽,睡都睡不夠呢。恐怕只有像哥哥那樣上了大學才有時間出去玩玩。當然,如果我填報了化學系,可能又得將每天都浸泡在實驗室裡吧。不過,春天永遠在門外,甚至不需要跨出門,隔著窗子也還是能看到的。

“你們一會有事嗎?我想請你們幫個忙。不會白乾的,請你們喝奶茶,要不吃冰淇淋?”

說話的是李百川。大概四點半,走到了北川中學校門口,身邊只剩下我、米樂、老葉、嶽隱、明明還有他了。我們自然答應了。印象中川哥也是“無所不能”,全城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他若開口,必是要事。更關鍵的是,一場大戰之後我的確想整個超級豪華的圓筒冰淇淋,還得是一半原味一半草莓的。

川哥拉了一個小群,上傳了幾張照片,還有個影片。一隻漂亮的鸚鵡,亮紅色的翅膀與脊背,乖巧的金色腹部,翅膀的尖端與尾巴則是淺淺的綠色,稍大的鳥喙有點笨笨的鈍,眼睛卻機靈而勇敢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它叫Hogg,霍格,可以表示一至二歲還沒剪過毛的小羊。它是川哥表妹的,她今年五歲了。霍格是她最好的朋友,聰明極了,不僅會說話,有時還能唱上一兩句歌。她們倆形影不離,就是睡著了也捨不得不夢到它。它就乖乖地坐在夢裡的枝頭上,月光流瀉,瀑布潺潺,風吹過時紅時綠的樹林,將霍格的引吭高歌送到遙遠的山谷與花園。她喜歡它。

但就在今天,妹妹從睡夢中醒來後發現霍格不在了。其實它前一個晚上就無聲無息地倒在籠子裡了,媽媽看到它最後一次輕輕扭過腦袋,半邊的翅膀疲乏地抬了一下,又緩緩地垂了下去,眼睛也隨即合上,似乎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只是時間結束與開始時都會有的無可無不可的凝望。瀑布只剩下水聲,樹林裡只有風,月亮後面是蒼白的雪花。春天來了,小區裡的花園都滿了,但沒有這隻小鳥的歌聲,它們多麼單調。

該怎麼向妹妹解釋霍格再也不能陪伴她了呢?面對這個問題的不只是爸爸媽媽,還有川哥。北川中學附近是商業街,沿著它往前走便是江元市最大的花鳥市場。他想到了一個主意,我們分頭去找一隻長得和霍格一模一樣的鸚鵡,這樣便能告訴妹妹,你的好朋友只是出去轉了一圈,現在又回來了。

可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肯定也不會有兩隻一模一樣的鸚鵡吧。米樂說。

我知道,但說不定就有呢?不去試試怎麼知道?非常像的也可以。川哥說。我不想看到妹妹哭。

我明白的。要是埃文突然不在了,我也得難過死。想都不敢想。嶽隱說著,拍了拍川哥的肩膀。分頭行動吧,柯柯和米樂,川哥和明明,我和小葉。花鳥市場六點下班,咱們要抓緊了。

“還真看不出來,川哥是個這麼好的哥哥。我根本猜不出來他有妹妹,還這麼寵著她。”到了花鳥市場後,米樂邊端著手機邊窺伺四周的店家,“他妹妹肯定很幸福。不過……”

他打了個激靈。

“不過什麼?”我問道。

“你能不能……替我去找鸚鵡呀?”他“戰術後仰”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和人畜無害的表情。

狡猾!臨陣脫逃!

“為什麼呀?”

“話先說在前面,不是我不想幫川哥,而是……我不想看到那些小鳥的飼料!”說著呢,他躲到了背後,把我當人肉盾牌一樣推著往街外邊走,“看一眼頭皮就要發麻。掩護我一下。”

我也看到了“飼料”們。裝在藍色框框裡,成百上千,它們是怎麼扭捏作態的還是不描述了。我瞬間理解了米樂。

但是我也不想看到它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