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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媽媽的來信,失去的時間……

媽媽昨晚打了電話,讓我中午到校門口等她,一下課就來,不用吃午飯。在她即將到來的半天裡,我有些忐忑不安。一向不怎麼和我的朋友提自己的父母,也不太願意跟爸媽講我的同學。小學第一天放學,媽媽來房間裡問我們倆學校裡的事,我一句話都不講,連自己桌上的小檯燈都關掉了。倒是弦弦跟媽媽從小房間嘮嗑到了客廳。他知無不言,就差把上廁所的事都告訴媽媽了。他們倆有說有笑,我感覺也挺不錯。自己嘛,安安靜靜就好。

似乎只要弦弦去說了,我就不必面對媽媽的詢問。其實,媽媽也有幾次不停地追問過我,問我有沒有交新的朋友,最喜歡哪個老師。但我總莫名其妙覺得煩躁,不想回答。朋友本就不多,我似乎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玩具熊,只希望偷偷藏著,不想給別人看到。我對媽媽說過,我一個朋友也沒有,也不需要任何朋友。媽媽被我弄得一頭霧水,但弦弦會告訴媽媽的。我不在意這種“洩密”,只要不當著我的面就行。或許是我太害羞了,實在不能接受自己或他人當面提起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的名字。可能正因如此,我不會對朋友們說自己的爸媽,也不會去打探別人的爸媽。但要是他們願意講,我會樂意聽的。

我的爸爸媽媽都是非常好的人,溫和包容,很多事上非常開明,願意跟我們商量。爸爸雖然會說我,但我也知道是為了我好。只是在那個年齡時,父母說什麼,做小孩的即使全都明白也還會覺得囉嗦。從11歲開始,我總想躲著他們。不是因為他們說我,而是他們再也不說了。他們從沒做錯過什麼,所有的問題都在我身上,我對弦弦的事負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但他們不願怪我。他們的確騙了我,然而這只是因為他們瞭解我,想保護我。或許這就是過去的那段日子裡我明知有一個真相存在,卻停滯不前,遲遲不去查清它的原因。我依賴這種保護,即便知道它是虛假的。

那一天中午,校門口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中午回家或出校門吃飯的學生不在少數。往返的人潮中,我孤零零地站在關了一半的伸縮門後,它由一個個菱形的鐵柵欄拼湊而成,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呆是在監獄之類的地方,等著親人前來探視。學校當然不是監獄,只要我想,隨便走兩步便能邁出去,沒有任何人會阻攔。只是,出去以後我又能去哪呢?柵欄的堅實使我感到安全,學校裡都是和我一樣的小孩,我可以安安穩穩地把自己藏在角落裡。

“韋韋。”媽媽遠遠地朝我揮手了。換成弦弦,他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三步兩步飛出校門,撲到媽媽身邊。而我只是把目光看向媽媽,呆滯地望著她拎著一大包東西一晃一晃地走到柵欄前。媽媽是來附近開會的,順便給我帶了點東西。大大的塑膠袋裡有個撐得滿滿的紙筒,裝著肯德基的套餐。她要我拿回去和宿舍的同學分享,她買的分量足夠五個人分的。她是站在門前跟我說的,我沒有越過大門一步。她摸了摸我的臉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觸覺,只是她的手涼涼的,讓我有些難過。她只跟我說了最近要好好休息,注意安全。大概是知道我不願聽他們多說吧,說完便要走了,最後講的是哪個週末想回家的話,他們隨時都在。我說了謝謝,辛苦了,望著她的背影離我遠去。她不像拎著那一大桶東西時那樣搖晃了,行走得像所有與我擦肩而過的人,但我知道那個背影屬於誰。

媽媽今年四十多歲了,頭髮保養得很好,並不像小學作文裡寫得那樣天天冒出白髮。但我不知道她有多少白頭髮。從沒有認真觀察過,或許她早已染過多次了吧。風吹過它們,讓我在距離她越來越遠時仍能找到她。遠方的車尾燈閃爍了兩下,那個模糊的背影在紅黃色光的閃爍前驟然矮小了,消失在開啟的車門裡。她真的回去了。這時我才想到,剛剛要是抱抱她就好了。但也不一定真的會去抱,站在校門口,附近都是保安和同學,我不好意思。

回宿舍以後大家自然都很高興,人人都能抱著雞塊啃啊啃,全宿舍溢滿了香味,隔壁的人聞到了恐怕會羨慕得想去阿姨那打小報告。濤濤今天中午在的,我很高興。只是給他的那一份他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嚴嚴實實地包好放進書包裡了。到了初二,有次做文言文閱讀,題目叫《陸績懷橘》,短短的幾行字讓我想起了這個飽嗝裡都是油炸味的中午。

那時濤濤不在我們班上了。

而那個中午,將塑膠袋裡的食物瓜分一空後,我發現還有個小小的信封。它是棕色的,上面還寫了爸爸所在單位的名字。藉口去倒垃圾,我一個人帶著一桶骨頭出了門。垃圾桶在走廊盡頭的洗手池那裡,我又洗了一次手,確保上面沒有一點油膩,拆開了它。

是媽媽寫給我的信。

韋韋:

你好!

也許你會有些意外,媽媽突然寫了一封信給你。現在是網路時代了,很多事在手機上就能告訴你,但有時還是動動筆比較好。你每天都要寫很多字呢,媽媽也不好意思偷懶。寫信是有儀式感的事,在媽媽生活的年代,寫一封信和等待一封信都會帶來許許多多的故事,寫成信的內容也更容易記住。

首先要祝賀你在期中考試裡取得的進步。你的成績越來越好了,老師在家長會上表揚了你。爸爸媽媽為你感到高興,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很欣慰,韋韋長大了,不是需要我們操心的小孩子了。他能處理好很多事,能和自己的朋友為了各種各樣的目標共同努力。他還有很多可貴的品質,劉老師告訴了我們很多事。這並不是我們在刻意打聽,而是你身邊的人都真誠地喜歡你,認為你是一個樂於助人的朋友。

我知道你可能不愛聽爸爸媽媽過多地對你談論考試與成績,我也知道我們不必囉嗦什麼,韋韋會自覺地把所有事做好。可爸爸媽媽總想為你做點什麼。媽媽一直在關注你們球隊的公眾號,裡面的文章圖文並茂,寫得也很精彩,彷彿不是在講初中生的比賽,而是世界盃這樣的大型賽事。週末你們就要和外校比賽了,對面有好幾位隊員都是你的同學和朋友。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媽媽還和爸爸回憶了一番。你爸爸把他們的名字記得顛三倒四,更不用說他們以前在哪個班、踢什麼位置了。放心,媽媽會永遠記住你朋友的名字,比如米樂和葉芮陽。為了幫助你們備戰,媽媽查了兩所學校的戰報與推送,還有過去的照片以及聊天記錄,下面是一份小小的整理。你可以選擇告訴教練和隊友,如果不願意就自己收著。

外校的8號吳聞達,你的學長,小學擔任球隊隊長。你應該還記得,他的名字來自諸葛亮《出師表》裡的“不求聞達於諸侯”,起得真好。他是個有責任心的孩子,說話不多,很穩重。位置是進攻型中場,習慣用右腳。你要小心他的遠射。從初一到現在,他為外校打進了6個球,3個是遠射,2個是單刀,1個是點球。

9號施振華,媽媽沒記錯他的名字。他是你小學最好的朋友,雖然你在一班,他在四班。從照片上看,他又長高了。他是中鋒,今年打進了4球,2個是點球(外校由他來主罰點球),1個是頭球,1個是小禁區前用右腳打進的。雖然他是你的好朋友,但到了賽場上還是得集中精神,相信他也是這麼想的。要注意,他有3次助攻,即使他在中場也不能放鬆,要留心他的傳球,這可能比他的射門更有威脅。他的點球習慣罰左下角,也就是你的右邊,角度刁鑽。

23號蒲雲,媽媽對他的印象最深。“畫棟朝飛南浦雲”,王勃的詩。他以前有點胖,現在越長越秀氣了。一談起他,過去的很多事就全想起來了,彷彿還在昨天。其實你可以多喊小學同學來家裡玩,要是覺得爸爸媽媽在家不自在,我們也可以幫你們找玩的地方。蒲雲的所有技術你應該瞭如指掌,媽媽也不必多說。注意他的慣用腳是左腳。請提醒你的隊友們,千萬不要覺得蒲雲個子矮就小看他。他是個很要強也很重感情的孩子,媽媽還記得那句話,“小看我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男孩子就是要有這種心氣。他可以踢邊鋒和邊後衛,今年為外校打進了3個進球,2個是任意球,全部是左腳。可惜沒有影片或動圖,但一定很精彩。還有一球是大禁區附近的射門。小心他的遠射。你要記得把他的技術特點告訴米樂,因為是由你現在最好的朋友來防守他的。

……

媽媽不太懂足球,也只能透過報道和記憶幫你總結,不知有沒有用處。比賽還得由你和你的小夥伴們一場一場踢。不要緊張,放鬆心態,認真聽教練安排,相信你們能取得想要的結果。即使不在身邊,爸爸媽媽也會祝福你們。同時,這不只是一場比賽,也是和過去的朋友們重逢的機會。好好珍惜這次機會,享受它。媽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地贏得勝利,也希望你們的友誼永不褪色。總之,無論你做什麼,爸爸媽媽都會無條件支援你。為了自己想做的事努力吧,韋韋,你已經證明了自己,媽媽知道你在5場比賽裡只丟了1球。拿出你的自信和心氣來,你比自己想得勇敢很多,沒有人能輕易攻破你守護的大門。

如果你願意,我和爸爸希望能來學校看一場比賽。

此致

敬禮!

你的爸爸媽媽

“千萬別跟人說事兒,說了你就會想起每個人”。幾年後,我在一本書的最後一頁看見了這句話。媽媽想起了每個人,把他們記得清清楚楚,從來都不曾忘記。他們不只是落了灰的小學同學通訊錄上一個個印刷的鉛字,他們也擁有我們過去生命的一部分,大家共同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只是,在最後的那兩年,我的生活碎裂不堪,每天都盼望著離開那所學校。我幾乎記不清那段黑暗的往事了,可它依舊纏繞在我的心頭,無法散去。大家都希望我向前看,不回頭地往前奔跑,讓過去成為明天的起跑線。但我做不到,因為我親手製造了所有人過去的黑暗。

我似乎也希望自己能重新開始。再一次站到綠茵場上,再一次想要守護一扇門,和相同年齡的人一道吶喊、追逐,去感受生命的新鮮與活潑。在球場上,我彷彿忘掉了那些沉重的往事。但是……我到底為什麼要踢球呢?至少,在媽媽將信交給我的中午之前,我覺得是為了濤濤能在臨別之前能戴上一枚金色的獎牌,作為我們相處短短一年的證明。而在那個中午之後,我又模模糊糊地感到,即將到來的比賽不僅僅是與外校的半決賽,它還是我和過去的再次接觸。又一回,我將和我的朋友們共同站到球場上,等待我們的是一場更為正式也更為殘酷的比賽。我們將是對手,就像我的過去成為了我的敵人。

蒲雲,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是個小胖子。我和絃弦第一次見到他時,大家都才三年級,臉上或多或少帶著點沒有消退的嬰兒肥。他的頭髮天然捲曲,在陽光下閃爍著栗色,有點像外國人。當時的他又矮又胖,臉也挺白,頭髮一長就容易被當成女生。在小學,尤其在低年級,小孩子們更像是一群小動物。其實到了初中,我還能在某些時刻感受到自己或他人與生俱來的動物性。像女生的男生難免受人欺負,欺負他們的人或許自以為能透過這種行為建立起身為男子漢的尊嚴與權威。在他們眼裡,男生勝過女生是天經地義的。欺負別人證明了他們是男的,被欺負的是女的。

蒲雲不和我們一個班,成績很好,但沉默寡言,老實得要死,總一個人縮在課桌上。他被欺負了也不敢告訴老師家長,怕那些人變本加厲,因此只能躲在什麼地方悄悄抹眼淚。當然,這些都是後來知道的。遇到他之前,我們都沒聽過這個名字。

那天我和絃弦在廁所洗了手準備出門,猛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鬨笑。兩個學生從身後揪住了另一個在尿尿的男孩,趁他沒有尿完,用膝蓋頂他的屁股,並扭著他的肩膀,想幫他控制方向。他們邊調整邊笑,彷彿在操縱一臺工廠裡的機器,對自己的行為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