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披拂在髑髏山的沙地上,猶如照耀著一片金粒的時候,塞薩爾走出了聖墓教堂。
不知何時,聖墓教堂前的小廣場,冗長曲折的階梯,街巷之中聚集起了無數的人,哪怕後面的人見不到塞薩爾,也能被歡笑與叫喊提醒,跟著一同歡呼起來,每個人都在傳說那個男孩的名字,傳頌他的虔誠與德行,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就在方才,有天使裹挾著輝煌的聖光落在聖墓教堂裡,全然不顧現在正是太陽應當升起的時候。
塞薩爾才來到聖墓教堂的那天,朗基努斯記憶猶新,畢竟這不過是四十五天前的事情,那時候只有傑拉德的多瑪斯看在家族的份上把他帶到教堂,把他交給一個沒有姓氏的流浪騎士,之後就沒再管過他——即便他因為僱傭兵襲擊塞薩爾的事情得了利,也不過是多派了兩個修士,這也是因為他看到男孩身上或許還是有些價值的……
現在他來了,站在小廣場上,笑容滿面,拈著念珠,身後的修士捧著聖物,金匣子,侍童提著香船,沒藥和沉香的氣味瀰漫在整個廣場上,與他不同派別的教士們雖然站在別處,但也不得不露出笑容,好從這份修行中掠取一點榮光,而在這些黑衣白袍之外,則是衣著絢麗的貴人們,數之不盡的綢緞與絲絨在日光下流動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他們的侍從一看到塞薩爾走出來,就捧著主人拿下的戒指、項鍊與腰帶,卸下的斗篷、外衣,一擁而上,層層疊疊地將他打扮起來,塞薩爾原本就是一個容貌出眾的少年,這樣一裝扮,更是熠熠生輝,令人無法直視——人們不由得齊聲讚頌,這正是天主的恩賜,人世間方有這樣的美景!
“握緊你的小桶和……拖把。”朗基努斯竭力不讓那兩個修士和城堡裡的騎士佔去自己的位置,靠在塞薩爾耳邊低聲說道。
塞薩爾一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無論今天的局勢有沒有希拉剋略與傑拉德家族的推波助瀾,一個九歲的孩子用四十五個夜晚完成了一百個成人需要四十五個白晝才能完成的工作,這樁事情必然會被視作一件聖蹟,哪怕事實上它並非如教士們宣揚的那樣非人力可為,又不說羅馬教會是否承認,或是亞拉薩路的宗主教能否接受,聖墓教堂的教士們是肯定會將這件聖蹟完完整整地記錄下來並言之鑿鑿的。
那麼他的小桶與拖把必然會成為兩件聖物,不誇張地說,在聖人的遺骨可以一分二,二分三,三分無窮盡的年代裡,單憑它們就可以募集供奉,建起一座或是兩座教堂,更有可能,會有虔誠的信徒,願意奉獻一大筆財產來得到其中的一小塊——只要他們相信有天使幫助塞薩爾一起清潔了聖殿。
說完這句話,朗基努斯就被拉到了後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希望這孩子不要過於得意忘形,但他也得說,如果是這個年紀的他,恐怕是做不到的,那樣多的讚美,那樣多的榮耀,那樣多的金子!
塞薩爾只感覺到頭頸痠痛,雖然朗基努斯提醒他不要放下拖把和小桶,但他都感覺不到木杆與皮帶的觸感了——手指上戴了太多戒指。
這時候人群散開,多瑪斯教士高高地昂著頭,捧著一個銀盤子走了過來。
銀盤子上堆疊著一捧雪白到閃亮的織物,塞薩爾一眼就看出來應當是一卷珍貴的羊毛呢斗篷。
或許有人不太明白從俗人的奉獻到教會的聖物之中的流程。簡單點舉個例子,一個好教徒將他畢生的積蓄,大多時候是錢,但也有時候是實物,絲綢、呢絨、器皿或是木材,有時候也可能是一塊漂亮的大理石,一匹馬,一頭騾子等等,若是在前三者中有珍貴的東西,教士們就會拿到祭壇上擺一擺,在聖母像上披一披,它們就理所當然地成為聖物了,無論誰來追索,教會都不會償還的,除非你願意拿出幾倍幾十倍的價錢來買下這件聖物。
“這是曾經鋪蓋在聖墓上的羊毛布。”多瑪斯驕傲地說,然後他把它抖開,披在塞薩爾身上,用一種親暱到令人渾身顫粟的聲音說道:“塞薩爾,我的小兄弟,我來為你慶賀,你完成了一樁多麼偉大的事業啊——多麼虔誠,多麼漂亮,孩子,你簡直就是天使賜給我們的,”他熱忱地伸出雙手:“你累了吧,你倦了吧,趕快把你的小桶和拖把交給我,我來做你這一天的僕人,我來服侍你,這是你應得的。”
雖然朗基努斯做過提醒……塞薩爾笑了笑,鬆開了手指,多瑪斯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
朗基努斯的提醒固然是善意的,但他不曾知曉的內情太多了,塞薩爾與阿馬里克一世的交易註定了在鮑德溫不再需要他之前他是不能離開鮑德溫的,所以,金子,聲譽,人們的愛與尊敬對他有什麼用呢?何況這些就如堆駐在沙灘上的城,只要他的庇護人撤走基礎,一切就會立刻變作泡影。
不如他將這兩件東西交給多瑪斯,也算是給了曾經愛護過他的若望院長些許回報。
多瑪斯教士接過小桶和拖把,頓時容光煥發,彷彿真有天使的金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履行諾言,跟隨在塞薩爾身後,要一直陪他到聖十字堡,一旁的修士與侍從也連忙舉起了棍棒,好為他們開闢出一條道路來,畢竟現在簇擁上來的人更多了,不將這些散發著臭氣的窮人趕開,他們寸步難行。
“等等。”塞薩爾說,然後他轉向那一片湧動不定的頭顱,那一塊塊糾結在一起氈化的頭髮,汙濁到看不清面容的臉,伸出的枯枝般的手,喃喃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的乾裂的嘴唇,還有唯一閃著光的眼睛。
人們看到這個年幼的聖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又轉過身,和身邊那位尊貴的高階教士說了什麼。那位教士面露為難之色,但最終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塞薩爾轉向那些人:“諸位,”他慢慢地說,儘量清晰高聲,免得有人沒法聽清:“你們需要什麼?”
他低下頭,與他們對視:“是需要赦免嗎?還是希望得到祝福?是感到飢餓,需要食物?又或是乾渴,需要乾淨的水?你們是否已經達成夙願,只想回到家鄉?又或是期望能夠永遠地留在這個神聖之地?”
人群鼓譟起來,是的,是的,是的,這正是他們期待的,有父母帶著他們生病的孩子來,有老人拖著衰弱的身軀來,有人或是因為輕信小人或是因為太過虔誠而錢囊空空,又無處謀生,數以萬計的朝聖者如同乞丐一般地滯留在聖城,每天都有人死去。
“聖墓教堂將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彌撒,”塞薩爾說:“為了這座城中所有的信徒,在彌撒期間,虔誠的人們,你們可以進入三座大殿,瞻仰和觸控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