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為的靈玄之境,實際上就是一虛空。程子揚一踏進去,就跟所有的人失去了聯絡,是獨自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
北風吹雪,放肆得像是看不到有個沒穿外套的男人在凍土上逃竄。程子揚看看手腕上的表,此刻是凌晨四點。然而,黑夜封山,所有人都在無慾無求的貧瘠中睡去,只有他在分秒消逝的這個介面的邊緣逃竄。
人群有時熙攘得像鄉村外的城,但這卻足以讓他在冷漠的空氣裡偶爾感到欣慰。大多時候,與一千個人擦肩而過,給人的感覺就會遺憾得像是錯過了一千場熱情宴席。
破舊的樓道頂上,盤緣著交錯的熱水以及下水管道。它們要在人的幻想中爆炸了百千回,然後滾滾汙穢噴湧而出,讓以為按下抽水馬桶開關,一切不淨之物就會憑空消失的人們,是大糞淋頭,落荒而逃。
幸好,那只是幻想,在野鴨亂飛的白日,河水的永遠離去對於人們來說,就像無窮無盡本身一樣毫無意義。他們甚至從未注意到,有些夜裡,河岸的土在被踐踏過後就不復存在了。
就在才剛過去的夜晚,程子揚親眼所見,時間長廊在星象混沌時悄然開啟了。它悄無聲息,卻似無底洞般地席捲走了這世上一切它所不憐憫的異種和違抗者。不管它是人,還是物,還是妄想扭曲歷史的磁場,都在頃刻間被吸走了,沒有留下一點殘骸。
一彎逆流的河水潺潺升到半空中然後驟然不動,緊接著變成淡淡的光,流入一圈圈旋轉的長廊。
-棵啟發了明智的松樹在微風中被吹成了粉末。那粉末就像蝴蝶飛過月光,又翩翩飛進那越轉越大的長廊之中。
一名剎那間就看到光的老者,也被生生從家中吸入了星空。他卻沒有任何地掙扎,就似熟睡一般在山谷的星群中安然打轉,直到漸漸也變為了光,進入已然鋪天蓋地的長廊之中。
起初,程子揚不知此為何物。他只是為這奇觀所驚詫。在求知的慾望湧上心頭時,他唯有目不轉睛地看著,就像發現了新島嶼的海鳥。
那氣勢磅礴的長廊啊,你是從何而來,又是誰的僕從?又為何要以他的世界為食?
長廊默不作聲,只是有規律地挑選並吸入大地上熟睡的花草、老少和房屋,就像挑食的孩子在炒飯上不慌不忙地挑著肉粒,然後急急地送進口中不曾咀嚼就嚥下子肚子裡。
儘管誰也不知長廊的另一端是天之國度,還是無垠空白,但那些事物就如此匆匆地消亡於他的眼前,何嘗不也是一種遺憾的毀滅。
然而,不知從哪一秒開始,他又感到了怯意,冥冥中竟然也心驚肉跳起來:這巨大的造物傢伙不是一隻擁有著難聞味道與血液溫度的野獸,而是一個沉靜若水的冷麵守衛兵,一邊守望一邊毀滅,刀起刀落,不吵醒一個人。
此時,那龐大的長廊依舊沒有停止轉動。它在小小的古城之上,攪動著黑雲和星海,像木勺攪動著鐵桶中要溢位來的黑米粥一般。地面之上的一切都圍著那長廊越轉越快、越轉越混沌。他還目睹了南面荒郊處整片雪原上的松林被它連根拔起,又被它輕輕吞下,依然不發出一絲聲響。
在愈演愈烈的恐懼與膛目結舌中,程子揚突然間明白了:那妙不可言的宇宙平衡與世間萬物的規律,原來都源於這逾越自然之上的謎語。以前,他熟讀教科書,認為自然規律本身就是一股神奇的力量,能讓世上一切本無理的交集都變得井井有條起來。直至在這一刻,他親眼目睹了時間長廊靜靜地吞食著世界,方才驚覺這就是葉公所敬畏的龍,是老莊不敢過多描述的道,是西方占星者口中的宿命,是信徒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那並不慈愛的主。
都是——這時間長廊。是它把從古至今所有反常與不規則在彈指間清零,是它讓每個偏離主旋律的雜音在凌晨時肅靜,是它主宰了所有的一切,才有了一日復一日,人們習以為常,併為之默默遵循的天地間所有的規律。
這如海一樣的時間長廊在無聲呼嘯著,就像是千層樓高的海嘯,又像是那百慕大三角直通地心的萬米漩渦,它滲透了他所有視野的每一個角落,但似乎又不佔據這黑夜的一頂點空間。
難道這兒就沒有人察覺到身邊無數個莫名的物體在悄然地杳無蹤影嗎?他想著,就扭頭望向剛剛被吹為粉末的大樹所在的土坡。這時,他又驚奇地發現那樹竟然還在那裡。可他明明看到那時間長廊吞噬了它。
原來在日出東方之前,有件奇特的造物東西會重鑄出一個與所帶走的完全一樣的存在,然後悄然置於原處,恍若改變從未發生過,恍若天地從未相連過。
程子揚竟然就這樣接受了這個冥冥之中的真理。而那長廊繼續像瘋了一般在天際旋轉著,就像一隻撒歡的巨型犬,只是不發出聲音來。同樣無聲的還有他。
只是清醒的他感到無垠的恐懼,太刺骨,太真切,可他本不應該如此恐懼啊!他本來只是一個凌晨時分沒有歸宿的男人,在河岸上傻傻地等待著妻子把孩子生下來啊。
星光在轉動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多他所熟悉的東西被吸入進那長廊之中。此刻,他不能不相信世界正是在長廊的吞噬中消亡,在一片片凋落、脫離他的感知。
他是禁不住地相信,在這廣闊宇宙中只剩下了兩個存在:一個是他,一個是時間長廊。
天啊,宇宙一直以來就是他一人的宇宙!而他無法分辨被那長廊帶走的是信仰支撐的客觀現實,還是他的腦中無常的區區映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