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我!怎麼沒跟我打招呼?”
她愣了愣,沒說話。
“住得好好的幹嘛跑這兒來受罪,這是人睡的地方嗎?你不覺得健身房隨時一股汗臭,說不定哪個地方還有別人吐過的口水!還有這瑜伽墊,多少人在上面踩,你確定他們都洗過腳?”他罵罵咧咧道。
“哪有你說得那麼噁心,地我每天都拖,瑜伽墊也是專門的一張,挺好的。”
“我問你為什麼要搬,是嫌租金貴嗎?我告訴你,我媽開的價錢你不可能在鹿城租到像樣的房子,已經很便宜了。”
“我知道,即便在老城區也難找。不是為了房租,相反,盧阿姨給了特別特別低的價,我感謝她,真的很感謝。”
“那到底為了什麼,我媽跟你媽不是朋友嗎,她倆鬧矛盾了?”
“啊?”千葉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一陣才想起當時聯合盧美琴撒的謊,“沒有沒有,別亂猜,我是在公寓住得不踏實才搬出來的。”
“有什麼不踏實?一百多個攝像頭,十幾個保安,誰還能闖進1101把你搶了不成。再看看這兒,就一道玻璃門,U型鎖一下就能剪斷。不知道最近半夜失竊,人員失蹤的案子頻發嗎,你膽子怎麼這麼大。”
嘰裡呱啦說了一大通,他只覺口乾舌燥,就地坐下。拱起的膝蓋幾乎要頂到下巴,忽又伸長兩條腿,將上半身朝後一仰躺平在地上。
一陣興師問罪後,急躁的氣氛終於平緩。
“對不起……”楊千葉輕聲說。
“懶得跟你說,根本沒拿我當朋友。”宋英宸躺著轉過身去,看上去還在生氣。
“好啦,該跟你說一聲的,是我不好。”她挨他坐下,覺得好像有些近,便又退了退,“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們了,一個人佔那麼大所房子,心裡不安生。健身房這邊本來就需要一個人值夜,我晚上又在這兒兼職,索性跟老闆各取所需,不挺好嗎。”
宋英宸背對她,依舊不出聲。
“喂,別生氣了。”
她說,看著宋英宸側面的軀體如一道鬼斧神工的山巒,隨著呼吸綿延起伏。
“喂……”她又鼓起勇氣戳了戳他的背,宋英宸轉過來時卻把她嚇了一跳。
只見他兩眼通紅,一行淚正順著太陽穴往下淌。
“你怎麼了,沒事吧?”她問,同時感到胸口一陣莫名疼痛,更不可思議的是,她驚歎這男孩連哭的時候都那麼好看,好看到唯有用心碎來迎合。
當然,她知道這眼淚不是為她而流,但能在相互爭辯的過程中遇見這股淚,還是將自己置於假設裡,有了虛妄的錯覺。
“我真的很討厭長大。”宋英宸大抵還是沒哭出聲,但這種哭法又最揪心。
“還在糾結那個問題?”想起當晚在便利店的話題,她勸道,“為什麼要逃避長大,沒有人可以不長大,你這是鑽牛角尖。”
“不是,我非常不喜歡現在的生活,非常非常。知道嗎,這次回國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沒人可以陪伴,沒人可以依靠,也沒人可以信任。”
“你是指盧阿姨?”
他點點頭坐起來,用手腕擦乾淚。
她再次往後退了退。
他們就這樣各自抱膝相對而坐,兩側鏡子倒映出無數分身。
宋英宸將父親的故事講了出來,但還是沒勇氣說出盧美琴的事。
“……所以我從小就依賴我媽,後來去美國留學,想著自己也大了,正好抓住機會獨立獨立,別對她那麼依賴。這些年以為自己做到了,然而並沒有,我還是那麼依賴她,跟小時候一樣。現在家裡有錢了,但從前那種快樂也不見了,得不償失。”
聽完他的故事,楊千葉深有觸動。原來這世上並非她一人缺失和睦溫馨的家庭,宋英宸也不如想象中那般完美。他也會脆弱,也會無助,也會自怨自艾。
但正因完美的標籤被撕掉,這男孩便愈發顯得真實可觸。
她調整呼吸娓娓說道:“我恰恰跟你相反,一直盼著長大。無數個夜裡望著天上的星星一遍遍許願,希望老天爺能快點讓我成為大人。只有成為大人,才能把握住自己的生活,承受住原以為承受不了的痛苦。”
“Why?你不覺得小時候無憂無慮,根本沒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煩惱嗎?”
“那也只是在我五歲前。”她笑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談及過往竟能做到少有的雲淡風輕,“如果讓我重來一次,我肯定不願意。因為當知道而後的日子有多辛苦,絕不希望來第二遍。生活是無法快進無法後退的,唯一可做的就是面對當下。”
這席話,足以讓宋英宸對她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