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放緩的腳步敲打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拜厄向迎面而來的同伴——昔日的同伴低頭為禮,希望沒人能分辨出那隱藏在同樣的黑色鬍鬚下,比身上這套盔甲的主人更為方正的下顎。
這並不是他原本的計劃。他原本的計劃遠沒有這麼大膽……近乎茫然地徘徊在柯林斯平原,一次又一次遠遠地望著藍色湖面上那座潔白的神殿時,他甚至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可言。
他知道他不該回來。昔日並肩戰鬥的夥伴們如今是他最不願面對的敵人,他們的同情或唾棄,都會是比利劍更傷人的武器……但他一定得回來。
漂泊數月之後,他終究回到了這裡——這個他以為自己會終身守護……幾乎被視為家的地方。
他已不再是水神的騎士。這苦澀的認知曾讓他內心的怒火熾烈如地獄的烈焰……他用全身心所信仰的女神背叛了他——她拋棄了他,就在他一心想要砍下那條冰龍的頭,為他無辜死去的兄弟復仇,洗刷她的神殿被毀的恥辱,為她帶來更大的榮耀的時候。
至今他仍舊無法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墮落者……對聖騎士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結局,那是唯有女神才能施行的懲罰。神殿會公開宣示他的罪行,他會被監禁至死,用餘生在黑暗中祈禱,祈求至少在死後,他的靈魂不會失去歸所。
據他所知,人類歷史中寥寥可數的幾位墮落聖騎士,要麼徹底投身於黑暗,要麼絕望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一個人真的得到了寬恕。
——而他到底又有什麼需要被寬恕?!即便他想要殺掉那條龍的理由已無關正義與邪惡,只是單純的復仇,即便他因此不得不做了些並不怎麼光明的交易……倘若以此為標準,有更多人比他更該落入這樣恥辱而絕望的境地!
那份怒火支撐著他從菲利的手中逃了出來,再一次踏上覆仇之旅,哪怕只有一人之力……他知道如果他就此放棄,任由自己爛死在監獄裡,任由那條冰龍繼續自由地飛翔在天空與群山之間,即使能得到那傳說中的寬恕,他的靈魂也會永遠在痛苦中煎熬,永遠不得解脫。
他始終堅信自己並未背棄他的信仰,他依舊會在迷茫時祈禱……沒有回應的祈禱。那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彷徨無助,卻不知該如何回頭。
他不得不相信這是某種考驗。他註定經歷這一切磨難,成就無人可比的功績,重新站立在女神的面前。
但女神終究沒有對他微笑。
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彷彿真是命運刻意的捉弄。他一點點失去一切——失去對他人的信任,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失去尊嚴與驕傲……唯一能抓緊的,只有仇恨。
在得知那條冰龍離開了克利瑟斯堡,再次向北而去的同時,他也得到了另一個訊息……而那個訊息讓他趕走了德阿莫,那與其說是同伴,不如說是探子的法師,不顧一切地孤身回到了最危險的地方。
他必須要得到答案。
起初他打算假扮成信徒混入神殿。他的鬍子和頭髮都已經長得夠長,他原本並不明顯的顴骨已經瘦得突起在臉頰上,運氣夠好的話,也許沒人能認出他……但一個信徒根本無法進入神殿內部更深的地方,而他甚至在看見那白色建築的一剎那,就連踏足廣場的勇氣都已經失去。
他徘徊在湖邊,徘徊在野草萌發的平原上,小心地避開巡邏的聖騎士,徘徊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史丹•維吉爾,那個一板一眼的聖騎士騎著他的老灰馬從不遠處走過,一個危險的計劃突然從他腦子裡跳了出來。
史丹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卻長了一張老成的面孔,和他一樣黑髮黑眼,下巴更尖削,還總愛留著一副老氣橫秋的山羊鬍。但他們身材彷彿,拜厄只需要把自己久未打理、亂糟糟的鬍子修理一下,帶上頭盔,幾乎沒人能看得出來……何況史丹又從來不是什麼受人矚目的角色,沒人會盯著他不放,他只要小心一點,就能輕易混進神殿裡……
解決掉史丹並不費力——甚至還不如馴服他那匹永遠沒精打采的老馬費力。幾月不見的聖騎士認出他時大概太過吃驚,長劍都沒能順利地拔出來……為什麼連這樣的傢伙都能安然待在女神的眷顧之下,而他卻會被放逐於黑暗之中?!
那憤憤不平的情緒在他以不屬於自己的身份,踏上柯林斯神殿潔白的廣場時蕩然無存。
近午時分燦爛的陽光之下,他竟有一種暈眩的感覺,無法控制地想要跪倒在地,輕吻地面……然後“史丹”被叫去,用木柵欄在廣場上為“那條克利瑟斯的冰龍”圍出一個可供停憩的空間。
一瞬間他幾乎想要為這樣的荒謬放聲怒吼——什麼時候聖騎士竟開始與龍為伍?!
但那不是史丹•維吉爾會做的事。“史丹”只會默默地,一絲不苟地執行他得到的任何命令,無論那有多麼微不足道,或愚蠢可笑。
柵欄剛剛圍上,冰龍悠然飛來,龐大的身軀近乎無聲地落下。
即使一遍又一遍地提醒過自己,至少這一次,他並不是為屠龍而來,那白色巨龍落在他眼前時,他還是忍不住握緊了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