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之後,最先出現在埃德腦子裡的是一個金髮藍眼,高大強壯,有著結實的肌肉,深邃的雙眼,固執的表情……和傲人的雙.峰的……伊斯。
那實在……難以形容。
腦海中一條巨龍咆哮著衝出來,暴跳如雷地撕毀了那幅畫面,另一幅畫面又無法控制地跳了出來——一個長了一顆龍頭的野蠻人,金色豎瞳,血盆大口……當然,依然有著像努特卡一樣豐滿的胸脯。
埃德覺得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連同眉毛和眼睛,通通脫離了他的控制。他努力想要拼湊出一個適當的表情——一個對得起伊斯,對得起他最好的朋友的表情……但它們扭來扭去,最終卻還是給他湊出一臉拼命忍耐也沒忍住的,詭異的笑容。
伊斯如果知道這個絕對會一爪拍死他像拍死一隻蚊子……
他真的努力了。有漫長的一瞬間埃德死死地捏著碗試圖保持鎮定,但身體漸漸開始發抖,第一個音節從喉嚨裡噴出來之後,一連串響亮的大笑聲隨之爭先恐後地跳了出來,而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久違的笑聲衝出口的同時,像是什麼東西被開啟了一樣,他跟著沉重的粗陶碗一起滾倒在地上,笑得兩頰痠痛,渾身抽搐,感覺幾乎要死過去,卻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笑得快要斷氣的時候感覺更像是在哭。他的眼淚止都止不住……他軟趴趴地像一攤泥一樣化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勉強又聚攏成人形,尷尬地坐起身,頭卻還因為這用力過度的一頓狂笑而暈乎乎的,得用手扶住才能撐得起來。
斯奧泰然自若地看著他,笑容裡有幾分孩子般的頑皮與得意,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腦子裡的畫面。
這樣的笑容讓埃德幾乎要以為那不過是一個玩笑——然後他突然記起諾威曾經告訴過他,薩滿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但都不能結婚,他們必須保持身體與靈魂的純淨,才能更好地與祖先溝通。
所以這大概真的只是某種怪異的玩笑。
“……謝謝你。”他躬身真誠地向老薩滿道謝。他已經很久沒有笑成這樣,壓在心上的陰影似乎隨著笑聲和淚水一起流了出來,消散在空氣裡。
斯奧向他點頭,似乎接受了他的謝意。
“我走在雪地上,看著它從我的頭頂飛過。”老人把手舉過頭頂,乾枯的手指做出飛翔的姿勢,發音含混的野蠻人的語言刻意說得很慢,“我以為我已經忘掉了我的妻子,很多年過去,她已經不在。可是那一刻我想起了她,她一直都在那裡……所以我回來。我又能看見她的面孔,她有我所見過的最美的藍眼睛——比你的朋友更美的眼睛。”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眼中的懷念與愛意真實不虛。
埃德怔怔地看著他,開始意識到,這或許並不是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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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奧的妻子名叫卡羅琳,相遇時他們都在試圖逃離自己的生活。
斯奧很小的時候就被認定擁有成為薩滿的能力。不需要任何儀式他就能看見祖先或其他生靈的靈魂,並且從容地與他們交流而沒有絲毫恐懼。在野蠻人之中,薩滿就如人類中的牧師……甚至聖者般神聖。能成為薩滿是無上的榮耀——但沒人問過斯奧是否願意。
小斯奧離開了自己的家人,被當成下一任的薩滿,幾乎與世隔絕地長大,卻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識到,他更想成為一個戰士,依靠自己的力量戰勝敵人,獲得勝利,簡單而充滿激情地度過每一天,而不是從死去的祖先們晦澀難明的暗示裡竭力找出正確的指引。
他並不討厭與逝者溝通,那甚至曾經是一種樂趣,但當樂趣變成責任,便越來越令人厭倦。厭倦積累到難以忍受時,年輕的斯奧藉口在祖先的召喚下需要獨自遠行,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臨行前部落裡的老薩滿用半失明的渾濁雙眼看了他很久,像是輕易看穿了他的謊言,卻並沒有阻止。
獲得自由的斯奧在荒原上游蕩了好一陣兒,甚至好奇地進入過人類的森林,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族人如何洗劫一個人類的村莊,帶走近十個不停哭喊的俘虜,留下更多的屍體和被烈焰吞噬的房屋。
那是野蠻人的生存方式。在這之前,斯奧也從來沒有覺得這種方式有什麼不對——弱肉強食,被劫掠的人類只能責怪自己的弱小,那些連自己的妻兒和家園都無力保護的男人更不配得到尊重。
但那一刻,看著兩天前他悄悄窺探過的、平靜祥和的村莊眨眼間被毀於一旦,他卻突然意識到,那是不對的。
強大,並不意味著擁有隨意施暴的權利。
這樣的理由不可能阻止正因為這一場勝利而沉浸在亢奮之中的野蠻人,更何況他們並不屬於斯奧的部落。年輕的野蠻人默默地注視著劫掠者揚長而去,甚至沒有走出自己藏身的樹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