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是柯林斯平原最美的季節,但如今,一切都消失在迷霧之中。
能隱約看見點什麼的範圍只在兩步之內。植物在過於充沛的水氣中瘋長,碩大的葉片綠得發黑,開出的花朵卻都細小凌亂,慘白得彷彿死人的臉。埃德不得不伸手撥開那些長得過高的鼠尾草、金絲桃和草豆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淤泥往前挪。
草叢裡隱藏著大大小小的水潭,一不小心就會一腳踏進去。埃德早已經把過長的外套下襬塞進了腰帶,但他沒辦法阻止汙水灌進靴子裡,那啪嘰啪嘰的聲音聽得他心煩不已。
這片曾經被稱為聖地的平原……已經完全變成片一個危機四伏的沼澤。
諾威告訴他,自從幾撥心懷僥倖試圖穿越平原的人花費數天的時間卻發自自己最終只能筋疲力盡地回到出發的地方之後,再也沒有人踏足此地,埃德卻總是覺得,迷霧裡並不止他一個人。
陷在淤泥裡又拔出來的腳步聲清晰到刺耳,在那之外,似乎總有些別的聲響。但當埃德停下來,警惕地側耳傾聽時,卻又什麼也聽不到。霧中突然出現一個黑影的時候他本能地抽出了劍,微微散開的霧氣中露出的卻只是一隻麋鹿。
那是隻雄鹿,被打溼的短毛顏色很深,樹枝般的鹿角上挑著雜亂的草葉,安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悠悠地走開了。
柯林斯平原的動物從來都不怕人……但埃德沒想到它們還在這裡,平靜而安詳,彷彿一切如常。
埃德愣了好一會兒,默默地收起了劍。
動物的直覺要比人類敏銳得多……也許這裡並不是他以為的那麼危險。那些恐懼在他心底,而不是周圍的迷霧之中。
他加快了腳步,在接近正午時,找到了通往柯林斯神殿的,那座白色的石橋。
他在廣場了轉了一小會兒,驚訝地發現廣場上的噴泉還在自顧自地噴著水,泊泊的水聲中,小小的水花濺落在他臉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那水花像是落在了他心底的某個角落,一瞬間他眼眶一熱,差點就哭了出來。
耳邊漸漸響起那些早已消逝的聲音,來來往往的人群從容的腳步,信徒們低聲的祈禱,突然爆發出的某個孩子的笑聲,聖騎士的盔甲在走動時鏗然作響……
那些聲音還會回來嗎?他不知道。
這個地方彷彿已經被時光所拋棄,被人們所遺忘……埃德知道這是他的責任,可是,布魯克和其他聖職者們,難道打算就這麼拋棄費利西蒂所建起的聖殿嗎?
壓下心中突然升起的憤懣,埃德默默地掉頭走進神殿。
——這是他的責任。
大門是敞開的,走進幾步他便驚訝地發現,室內的霧氣比他記憶中要稀薄了許多,視線幾乎是清晰的,清晰得他能看到牆壁、石柱甚至女神像上凝結的大顆大顆的水珠。
沾滿淤泥的靴子讓他在溼漉漉的地板上不停地打滑。他很想走遍整個神殿,但考慮了片刻,還是匆匆走向肖恩•弗雷切的會客廳。
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時他鬆了一口氣——一切看起來就像他離開時一樣。
他知道聖器室已經差不多被人洗劫一空,所以來之前就擔心過這裡也已經同樣被破壞,但看起來,入侵者們對這裡並沒有興趣……或者還沒有來得及搜尋他們想要的東西,便已經被突然湧出的迷霧驅趕著離去。
門原本是關著的,房間裡比外面似乎要乾燥一些,但仍然不可避免地散發出潮溼太久之後的黴氣。埃德搓了搓手,有點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肖恩失蹤之後他經常待在這裡,卻從未想過去碰肖恩留下的東西。但如果費利西蒂留下了什麼線索,多半是在這裡,或伊卡伯德的圖書室。
是的……費利西蒂。在巴拉赫的那一晚,傑•奧伊蘭告訴了他許多,但最終讓他決定放棄繼續尋找伊斯而回到這裡的,是他那一句“知道最讓我驚訝的是什麼嗎?是我發現我們正在尋找的東西,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有人尋找過……費利西蒂•安珀,我們不過是在跟隨她的腳步。”
他給了他無法否認的證據……那被精心收藏的卷軸此刻就塞在他的外套下面。
“我相信她留下了更多的線索,也相信肖恩•弗雷切對此不會一無所知。如果你能找到……即使那不能解答你所有的疑問,至少也能告訴你正確的方向。”
離開時奧伊蘭意味深長地對他微笑。他的話當然不可能只是出自善意,但埃德不能放棄那一點希望。
他的確有太多的疑問……那些懷疑的種子已經生出太多細長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纏繞在他的心上,滲出彷彿帶毒的汁液,一點一點地……將他變成另一個人。
遲疑片刻之後,他開始硬著頭皮翻箱倒櫃,卻不時心虛地望向門口,感覺自己是在做賊。
肖恩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得十分整齊,而且沒有一個地方上了鎖。聖騎士團長大概有足夠的自信,知道沒人敢來這裡亂翻……也或者這裡根本沒有什麼需要保密的東西。
那其中的確有不少是費利西蒂留下的,多半是她寫給肖恩的信,還有一本單獨放在一個盒子裡,似乎是費利西蒂年輕時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