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有……多久……”
短短一句話,開口時不假思索,結束時遲疑不定。
埃德眼神閃爍,自己也察覺不對。片刻的慌亂之後,他試圖為自己找到解釋:“其實應該沒多久……可就是感覺很久了……”
伊斯沒吭聲。他知道那種感覺——這個世界就像因格利斯的圖書館一樣分不出黑夜與白晝,無法明確地感知時間的流逝會導致某種錯亂……可埃德現在的情況,似乎比他要嚴重得多。
他不覺得那只是因為他是條龍。
他看著埃德。不久之前年輕人眉宇間因為他刻意的刺激而顯出的堅定,已經迅速地消退為頹喪和茫然。
他太過輕易地失去了勇氣和信心,輕易得連他藏在靈魂深處,偶爾讓伊斯都會為之驚訝的韌性,都似乎已完全消失。不只是因為那頭愈發黯淡的灰髮……當他怔怔地發著呆的時候,他深藍色的眼睛沉沉無光,彷彿是個在漫長時光和無盡痛苦的折磨下心如死灰,已不知“希望”為何物的老人。
那讓伊斯想起一雙他其實從未真正看到過的眼睛——他父親的眼睛。那條名為晶冠的冰龍,在看不到前路的絕望裡,自己選擇了死亡。
即使是在與安克拉瑪拉斯相處時……在履行“繁衍後代”的義務時,它的眼睛就已經是空的——沒有愛,沒有期待……什麼都沒有。
“……伊斯?”埃德在他長久的沉默裡不安地開口,讓他從那冰冷而空洞的金黃色幻影中掙脫。
他一直抓著他的手臂,彷彿擔心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伊斯不禁懷疑,他眼底那一絲生氣全是因為他在這裡……如果他出現得再晚一些,也許這裡就只剩下了一個連他也無法辨認的,灰白色的影子。
這樣的可能讓他脊背發寒,開口時不自覺地分外溫柔。
“沒什麼。”他說,環顧四周以掩飾他的不安,“我只是……”
除了一切都褪成灰白,這裡看起來跟他記憶中沒有多少區別。他踢了踢堆在地上的書,毫不意外地發現,紙頁上一片空白——簡而言之,沒用。
他真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開始懷念那個他毫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圖書室。
“塔底……”他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塔底還能進去嗎?”
埃德抓著他的手分明一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鬆開。
他低著頭一聲不吭,微微縮起的雙肩像是某種無聲的抗拒。
“……你想說‘不能’。”伊斯無奈地開口,“可你知道能——你也知道自己騙不過我。埃德……我連自己的‘屍體’都看過了,還有什麼是我不能看的嗎?”
“那不是!……”埃德下意識地反駁。
“嗯,那不是。”伊斯從善如流,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努力做一條講道理的龍:“所以這一切很可能都是假的……如果是這樣,就更沒有什麼我不能看的了。”
.
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什麼他不能看的。
或許因為塔底其實也算是另一個空間,這裡居然還保留著一絲色彩——那顆嵌在地面中心的寶石,還保持著海一般的深藍。
伊斯蹲下,仔細觀察著那點珍貴的藍,彷彿在一望無際的沙漠裡看見一泓碧水,壓抑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輕快了幾分……然後又重重地沉下去。
他不想承認這是深海之心,那等於承認這個世界的真實。可他仍能感覺到它的力量,它撐起了這座殘塔……或許也撐起了這個世界。
這樣的寶石絕無僅有。
然而寶石的邊緣已經泛出慘淡的灰白,無數裂紋在其中縱橫交錯,將原本的澄澈深邃,變成瀕臨崩潰的渾濁。
像快要乾涸的大海,或即將墜落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