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際,蘇彧去見了陸立展。他帶著那本冊子,一頁頁翻開點給陸立展看,上頭的人和事,除了“李莞”,每一個、每一樁他都瞭然於心,只有“李莞”,只有這個不知男女不知身份卻異常熟悉的名字,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蘇彧指著那一行墨色陳舊的人名,問陸立展道:“宣明十三年時,你記下的這人是誰?”
陸立展像是早知會有這麼一朝,聞言面上半點不見慌亂,只但笑不語,目光定定地看著蘇彧,過了半響方才張嘴說了一句:“小師弟才智過人,想必自己能夠領悟。”
言語間,他一張笑臉,渾似酒桌談笑,無一分身陷囹圄之苦。
冬去春來,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死了。
臨死之前,還能看看旁人的笑話,多好?
陸立展說完以後再未開口,一副抵死不說,偏晾著你當樂子看的模樣。他左右是死定了,而今就算拖了他去嚴刑拷打又能如何,不過是早死晚死而已。
他惜字如金,一字不肯再說。
蘇彧收起冊子,也未再發一言。
他心知肚明,陸立展不會說。
他特地來問,想看的不過是陸立展那張臉罷了。那張滿面笑意的臉,不必出聲,便足以解惑。他心中的懷疑,已近八分。
如果冊子上所寫的名字同他毫無干係,陸立展的神情不會這般愉悅。
蘇彧轉身出了牢房。晚風迎面吹來,帶著凜冽的寒氣,將道旁的兩棵枯樹吹得沙沙作響。天邊僅剩一線紅光,微弱的幾不可見,很快便也湮沒在了濃稠的夜色裡。
蘇彧低頭垂眸往地上看去,有兩片枯葉被夜風高高捲起,打著旋兒飛遠了。
他呼吸一輕,有些黯然地想,這兩片葉子還活著的時候,生在枝頭上,是否是一樣的鮮翠欲滴……
它們又是否有著極其相似,乃至於令人無法用肉眼分辨的脈絡?
他在夜幕下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
與此同時,定國公府的角落裡,跪在佛前虔誠誦經的蘇老夫人也緊緊地閉著眼睛。
訊息已經傳遍京城,街頭巷尾,人人都知道了。
那原本位高權重的陸相,年後便要處斬了。
有人唏噓,有人惶惶,有人拿來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話。
可蘇老夫人聽說以後,只是久久地愣在了那。她將身旁的婢女婆子都給打發了下去,孤身一人留在小佛堂裡,面向菩薩那張慈眉善目的臉,拼命地轉動起了手中佛珠。
她心不靜,她心慌意亂。
眉間是個深深的川字,眼角細紋密密麻麻。
不過瞬間而已,她卻像是老了十歲。
但是下一刻,她突然停下了手中動作。
她睜開眼,微笑了起來。
這一笑,容光煥發,顯得她異常年輕有活力,彷彿先前那老態只是一場錯覺。蘇老夫人覺得自己渾身輕鬆,耳聰目明,這一剎那是從來沒有過的舒適自在。
不枉她日夜禮佛,如今終於有了回應。
她細細摩挲著佛珠,一粒粒光滑圓潤,全是歲月的痕跡……
突然,隔著厚厚的防寒棉簾子,響起了大丫鬟青鴦的聲音:“老夫人,五爺來了。”
蘇老夫人愣了一愣,站起身往門邊走去:“可說了有什麼事?”
青鴦的話音被晚風吹得有些縹緲無著:“五爺沒有提起。”
蘇老夫人掀起了簾子,探身走出,就著廊下昏黃的燈光遙遙地望了一眼,有個身穿大氅的年輕人正背對著她站在臺磯之下。
她笑了起來,清清嗓子,揚聲喚道:“小五!”
臺磯下的蘇彧聞聲轉過身來,大步上前來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