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斷遭受戰亂的谷城一帶,自從張獻忠的農民軍駐紮在這裡以後,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縣一帶,如今駐紮著曹操所聯合的九營農民軍,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兩營駐在均州。他們都不搶掠,公買公賣。朝武當山的大道在過去幾年中路斷人稀,如今又開始通了。從鄂中和鄂北來的香客,從河南來的香客,都經過老河口會合,然後越過漢水,一幫一幫地向武當進發。已經朝過武當、金頂回來的,也到老河口分開,一路沿漢水北岸的官路往東,一路從老河口往東北,打光化縣城的東郊穿過,走向河南。儘管各地都有災荒,而河南的災荒十分嚴重,但善男信女們不遠千里朝拜金頂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絡繹不絕。沿大路旁原來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專為來往香客而開,賣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後來因兵荒馬亂,香客絕跡,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燒燬。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來了。尤其石花街這個地方,一里多長的、鋪著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熱鬧起來,每天人多得像趕集一樣。
這一天早飯後,天朗氣清,陽光明媚,溫暖得好像春天。張獻忠沒有事,率領一群親兵出谷城西門射獵,射得幾隻大雁,幾隻野雞和兩隻兔子。隨後,射獵的興頭過去,他縱馬向西,一直奔到那條從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一個草棚前,佔據一張方桌坐下。親兵們有的同他坐在一張桌上,有的坐在別的桌上,有的站在街邊,還有幾個牽著身上冒汗的戰馬在街外蹓躂。從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獻忠的人馬駐防,所以獻忠每次打過獵以後總喜歡來這條官道上看看。賣茶賣飯的老百姓都認識他,也不怎麼怕他。今天他因為一出城就獵獲了不少東西,心中愉快,坐下後一邊喝茶一邊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問長問短。那些正在歇腳的香客們乍看見一起官兵來到,不免驚慌。隨即看見他對堂倌的態度不壞,心中稍安。但等他們悄悄一問,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張獻忠時,他們一個個膽戰心驚,臉色發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從獻忠的面前走過。他們背上斜揹著黃布包袱,裡邊裹著香表,包袱外貼著紅紙,上寫著“朝山進香”。這些善男信女都被災荒折磨,又經長途跋涉,風吹日曬,個個面目憔悴、黧黑。他們的腳上和褲筒上帶著黃色的征塵。在他們中間有兩個香客很引起獻忠的注意:一個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長的鐵針從左邊腮上穿進去,從右邊腮上穿出來;另一個是十七八歲的青年,一根大鐵鏈子一頭鎖住脖頸,一頭拖在地上,邊走邊嘩啦嘩啦響。他們的衣服很破爛,顯然都是農村裡貧苦百姓。像這樣的香客經常出現,都為父母許過大願,前來朝山還願的。獻忠把這一幫香客叫住,問明白他們都是黃州府麻城縣人;那兩個受苦的莊稼人,果然都是為父母的疾病許願朝山。他又問問東邊的災荒情形,便叫一個親兵給為首的那個香客一些散碎銀子分給大家,並囑咐多分給兩個孝子。眾人慌忙跪下磕頭。獻忠揮著手說:“算啦,算啦,留下頭到山上磕吧。”但眾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響頭,說出些千恩萬謝的話,然後離開。
為著想打聽潼關大戰後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親信將領的訊息,獻忠曾派出幾個探子前往潼關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來,而已經回來的卻沒有帶回來真確訊息。今天他來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實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聽出一點線索。但非常遺憾,從他的面前走過了幾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來的。後來有一起逃荒的男女來到面前,從服裝和口音他知道他們是河南人。但是一問,他們是南陽府來的逃荒的,對潼關大戰的訊息僅僅聽到一點荒信兒,十分模糊。他叫親兵往官道上撒了幾把銅錢讓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難道自成們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問,隨即回答說:“老子不信!”
騎上戰馬,離開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兩三里路,他勒住馬回頭看看那些絡繹不絕的來往香客,在心中想著:要是沒有貪官汙吏,沒有災荒,老百姓都能夠安居樂業,該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營等他,使獻忠分外高興。王又天雙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個有名的江湖術士,在襄陽監軍道張大經的門下做清客。總理熊文燦和很多大官們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陽的達官巨紳的座上客,頗為走運。一個月前,熊文燦派張大經來谷城監張獻忠的軍,他隨著來到谷城。張大經向獻忠推薦過他,獻忠也極想同他一見,可是他被熊文燦請到襄陽去了半個月,一直沒有機會晤面。他昨晚才從襄陽回來,今天上午坐轎子來拜望獻忠。獻忠同他一見如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就把自己的和剛滿月的兒子的生辰八字告訴他,請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獻忠笑著說。“不要顧慮,八字上是什麼就說什麼。你要是隨便奉承幾句,不說實話,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張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鐵口,從來不隨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著說。
王又天掐著指頭,嘴裡咕咕噥噥地推算一陣,臉上流露出驚異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動著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陣,又拉著獻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陣,忽然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你坐好,坐好,受愚弟兩拜!”說畢,連忙深深地拜了兩拜。
張獻忠明白這裡邊大有文章,一面回禮,一面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怎麼樣?俺父子倆會不會都做叫化子?會不會,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聲叫著說。“愚弟半生江湖,足跡遍於海內,朝野上下,相人多矣,從來沒見過令喬梓這樣好的八字!”
“手相怎麼樣?”
“同將軍的八字一樣好。”
“該有多好?夥計,你可別以為我跟別人一樣喜歡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幾句!”
王又天很認真地說:“決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請將軍屏退左右。”
獻忠揮退左右,小聲問:“快說吧,該有多好?”
“敬軒將軍,你以前可請人算過八字?”
“請人算過,可是都不肯說實話。”
“他們怎麼說?”
“都說我要做大官,做大將軍,可是沒有人肯說我在做賊,這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張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略帶棕色的長鬍須在胸前抖動。
“哎哎,將軍真是會說笑話!閣下這個八字,嗨,這個八字……”
“到底怎麼樣?”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後探身向前,湊近獻忠的耳朵小聲說:
“貴不可言!”
獻忠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確實貴不可言!貴不可言!”
獻忠故意問:“能夠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元帥?”
“豈止大元帥!這話只能我知你知:日後貴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張開玩笑?”
“豈敢!豈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謝你。”
“此事關係重大,將軍萬勿洩露。”
“你也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