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谷城回來以後,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劉芳亮平安脫險,李自成的心中大為寬慰,但是這種寬慰很快就被擺在眼前的困難壓倒了。不管打糧也好,買糧也好,糧食來源愈來愈困難,而失散的人馬卻又陸續歸來。附近縣份裡杆子眾多,小盜如毛,不要說一般殷實戶多被燒殺搶劫,連窮人們的雞、羊和留著過年的一點雜糧也被搶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來,已經有不少家開始吃草根樹皮。李自成每天騎馬出去,總看見一些路邊和村邊的榆樹被饑民剝去了皮,露出來白光光的樹身,還常常看見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饑民出外逃荒,心中著實難過,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濟辦法。除非攻破幾個富裕的山寨,開倉放賑,設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傷不少將士,這是在目前他極不情願的。而且山寨的地勢都很險要,防守嚴固,倘不施用奇計,損兵折將也未必一定能夠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煩悶,只帶著一個親兵出寨,也不騎馬,信步在山腳下走走。他本來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時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開墾,不覺走出二三里外。他在一個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頭看見路邊的兩棵榆樹,不禁嘖了一聲。昨天他騎馬從這裡走過,看見這兩棵樹還不曾有人剝皮,今天一看,樹身上差不多給剝光了。他正在感到問題嚴重,忽然聽到幾聲鞭子響和一陣鈴聲從坡下上來,同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始唱著延安府一帶的民間小調,調子憂鬱而無力。過了片刻,王長順同十幾個人押著一隊毛驢兒走上坡來。相離十幾丈遠,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驢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長順等也都是無精打采地坐在驢背上,有的在驢背上打盹。王長順忽然看見了他,從驢背上跳下來,叫道:
“闖王!”
自成問:“怎麼空著布袋回來了?”
“唉,闖王,看起來我這個買賣是不行啦。”
“難道一點糧食也買不到麼?”
王長順走到闖王面前,正要稟明情況,恰好總管騎著馬飛奔而來,在闖王的面前翻身下馬。自成問:
“有什麼事?”
總管已經看清楚所有二十幾頭驢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見王長順那一副沮喪神氣,便回答說:
“我沒有多大要緊事,你先同老王說話吧。”
李自成把眼光轉向王長順,催他快說。王長順苦笑一下,說:
“原來路上就不平穩,如今年關迫近,水更渾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亂得如毛。咱又不能帶多的人馬打著過去;亮牌子吧,他們也不講朋友,不看面子。上一次我們勉強走了百把里路,走不通,轉回來啦。這次,他媽的,又走了百把里路,幾乎把命丟啦。咱們一向吹口氣兒颳大風,吐口唾沫河漲水,如今龍困沙灘,連小賊娃兒也敢欺負咱!有什麼話說呢?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自成問:“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漢中去的路怎麼樣?”
“更不通。”停一停,王長順又說:“還有,闖王,我聽說西安和漢中都盤查得緊哩。有謠言說咱們的人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只要是從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販,官軍看見了都說是奸細,輕則把銀錢東西沒收,重則人財兩失。”
總管插言說:“聽說近來西安因到處久旱,糧價飛漲,官府已經出告示嚴禁糧食外運。別說如今路上過不去,就是能過去,也不能把糧食運出。”
這些情形,李自成近兩三天也有所聞,所以他點點頭,沒有做聲。總管接著說:
“再說,咱們如今已經有一千多人,縱然王長順的毛驢隊出去買糧食能夠買到,也濟不了多大事兒。路程太遠,買到了也只能是小補助。看起來,如今非想別的法子不可。”
自成揮手叫王長順帶著他的毛驢隊回老營休息,然後向總管問:
“你找我有什麼事?”
“咱們原說今天中午向附近十來個村莊放賑,我來問問,還放不放?”
“為什麼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們現有的存糧吃不到年底。雖然這次只拿出幾十石糧食放賑,可是這麼一放賑,咱們的糧食就只能吃到小年下。各處打糧都有困難,過年以前能打來多少糧食,沒準兒。萬一打來的糧食很少,弟兄們怎麼過年?”
“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暫時不放賑,等再弄到一批糧食再說。”
“今天放賑的事,已經對各村老百姓說了麼?”
“還沒有。”
李自成低下頭去,沉吟不語。如今離年下還有半個月,他本來打算今天放一次賑,到臘月底再放一次賑,讓老百姓能夠過年。可是如今糧食的來源如此困難,怎麼好呢?目前將士們也是隻能吃半飽,餓得黃皮刮瘦。倘若過年時再不讓大家吃幾頓飽飯,定會有許多怨言。俗話說,兵沒糧草自散。難道能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散夥麼?可是如果不放賑,難道能眼巴巴地看著附近的百姓餓死和逃光麼?
“暫時不放行不行?”總管等不到闖王回答,小心地問。
“你先回去,讓我想想再說。”
總管騎馬走後,李自成又尋思片刻,決定去找劉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親兵跑回老營去牽馬匹,獨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曠野寂靜,一片荒年和殘冬的蕭條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廟前避避寒風,望著乾燥的、萬里無雲的藍天,長嘆一口氣。忽然他似乎聽見有一個女人在呼喚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詫異。仔細一聽,果然有人在坡下邊呼喚,很像他小時母親喚他的聲音:
“黃來兒!黃來兒!……”
聲音拖得很長,微微打顫,十分悽慘。喊了幾聲就停下來,哭了兩聲,然後再喊。李自成的心絃被這呼喚聲深深打動,暗想道:“多麼像娘在叫我!”他迅速離開土地廟,走到可以望見坡下的地方,看見一個老婆著一隻破荊條筐子,拄著一根棍子,正在艱難地往坡上爬,走兩三步就站住回頭呼喚,呼喚不應就坐下去哭。約摸半里外,小路旁邊,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趕快走下高坡,要去攙扶這個老婆。當他下坡時候,忽然想起來他的父親,心中一酸,眼眶裡湧滿熱淚。父親李守忠是一個莊稼人,為著養家餬口,每到農閒時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窯中燒熟,挑著走鄉串村叫賣。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父親已是五十多歲,一天下午,挑著沒有賣完的瓦器回來,因為忍受飢餓,腿腳無力,在離家幾里遠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裡。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腳下就是家鄉的那個山坡,不遠處就是父親跌倒的地方,彷彿地上還散著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見她並不像他想的那麼老,只有四十多歲,餓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頸很細,暴著一條條青筋。這個女人看見自成走到,也不害怕,只顧哀哀哭泣。自成問道:
“大嬸子,你是爬不上這個坡子麼?”
女人止住哭,抬起頭來打量他一眼,哽咽說:“可不是?人都餓得跟紙糊的一樣,風一吹就會倒,連站也站不穩,還說爬坡!可是過了這個坡,離家還有六七里,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裡還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餓死啦!”說畢,又用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自成又問她幾句話,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裡還有一位婆母,一個小侄兒。那個坐在路邊不動的是她的小兒子,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剛才才吃了幾口穀糠。她的大兒子在十天前隨著他的兄弟和村人們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裡,知道那裝在小口袋裡的是二升穀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餅,另外就是沿路剝的榆樹皮和挖的草根。
“大嬸子,你這些東西從哪兒討來的?”
“從我孃家借來的。我爹孃也夠可憐,可是他們不能看著我一家全餓死,借給這一點東西。”
“這一點東西也不夠一家人吃幾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