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以顯接著說:“我曾想過,萬一大帥被闖王暫時強留,如何應付。”
獻忠忙問:“你想過如何應付?”
徐說:“我想過。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真英雄。人行矮簷下,怎好不低頭?越王勾踐兵敗會稽,卑躬屈節以事吳王夫差。夫差有病,勾踐嚐了夫差的糞便,對夫差說他的病不重,快要好了。夫差深為感動,將他釋放回國。他回去之後,十年生聚,十年教養,國富兵強,終滅吳國,報了會稽之恥。我想,倘若大帥萬一被強留在闖營中,應以越王勾踐為師,自可逢凶化吉。”
獻忠一眼半閉,一眼圓睜,斜望著他,大有瞧不起他的神氣,使汝才和吉珪都擔心他不肯接受,不肯在闖王前低頭服軟,不料他忽然嘲諷地一笑,說:
“龍還有困在淺水的時候,虎也有被犬欺的時候。好!大丈夫不爭一時之氣,咱倆見機行事吧。”
汝才的心中一寬,說道:“敬軒,你剛才說的那些不服氣的話,我全想過。近三年來,朝廷差不多竭盡全力對付你張敬軒,誰重視他李自成?在大家的眼睛中,他確實不能同你相比。可是,夥計,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局勢有變化,英雄有屈伸,自古如此。人生處世,誰個盡走直路?該轉彎時且轉彎,不要一頭碰在南牆上。你只管答應他們願意奉自成為主,以下的文章由我來做。”
吉珪從旁說:“請敬帥不必猶豫,免招兇險。敬帥雖敗,威望猶存,故在當今群雄中舉足輕重。曹帥與敬帥唇亡齒寒,利害與共,豈肯真的使敬帥屈居於闖王麾下?倘敬帥應付不當,露出本心,那便連古時候的越王勾踐也不如了。”
張獻忠經大家勸說,又想起來徐以顯的“六字真言”,將大鬍子一甩,果斷地說:“好,咱老張再低一次頭!可是,我的曹哥……”
忽然,羅汝才的一個親兵帶著李雙喜和吳汝義走進二門,一聲稟報,將獻忠的話打斷。因為雙喜和汝義常來曹操這裡,已經比較隨便,所以不必等候傳見便跟著走了進來。他們向獻忠和汝才施禮。張獻忠從椅子上跳起來,走上前去,一隻手抓住一個,高興地大聲說:
“好小子們,你們來了!我正要動身去玉山,你們可來啦,怕我跑了不成?”
吳汝義說:“末將奉大元帥之命,特來迎接張帥。今午在玉山老營中備有薄酒,為張帥、徐軍師和西營各位將領接風。並請大將軍與吉先生前去作陪。”
雙喜接著說:“我父帥聽說仁叔腿上箭傷尚未痊癒,十分掛念,已囑老神仙在行轅等候,為仁叔儘快治好。另差一位外科大夫隨小侄前來,為西營將士治傷,他到這裡後已由寧宇哥派人帶他往西營駐地去了。我父帥因有緊急軍務,不能親來相迎,與眾位文武大員都在玉寨行轅敬候仁叔大駕光臨。”
獻忠說:“我馬上去,馬上去。你們不來請,我也要馬上同曹帥去哩。”
吳汝義說:“大元帥吩咐末將,請西營各位文武,一同光臨玉寨。”
獻忠的心中發疑:是不是要來個一網打盡?同時看見曹操用眼色暗示他不要全去。他對吳汝義和雙喜說:
“闖王賜宴,本當全體頭領都去,只是有的掛彩沒好,有的近幾日實在疲勞,還有幾位得趕往確山、信陽一帶山中招集潰散將士,實實不能如命。我看,就我和徐軍師帶著定國去吧,其餘的就不去啦。”
吳汝義在心中微笑,想道:果然不出闖王所料,張敬軒留下一手。遵照闖王吩咐,吳汝義不作勉強邀請,笑著說:
“既然張帥不肯賞光,要留他們在此休息,我也不敢勉強,橫豎等著闖王責備我不會辦事好了。闖王也猜到貴營將領不會全去,已命行轅總管派人送來酒肉,慰勞貴營全體將士。另外,明日中午,在曹營這裡置辦酒席,為貴營將領洗塵。張帥,聽說你的帳下有一位潘先生,我還沒有見過,闖王說務必請潘先生賞光,同張帥一道駕臨玉山一晤。”
獻忠立即向一個親兵吩咐:“快去寨外請潘先生馬上來,同去拜見闖王。”
過了一會兒,潘獨鰲騎馬來了。於是張獻忠偕同徐以顯、張定國和潘獨鰲,由羅汝才、吉珪、李雙喜和吳汝義陪著,往玉山去了。在路上,潘獨鰲的心中十分忐忑不安,故意將韁繩一勒,等候走在最後的吉珪,同他並馬而行,小聲問道:
“子玉,比鴻門宴如何?”
吉珪怕李雙喜和吳汝義疑心,輕輕搖頭作答,隨即策馬向前,向大家大聲說:
“今天的天氣真好!”
李自成率領親信文武,在轅門外迎接張獻忠。他沒有出寨迎接,是有意將禮節壓低一等。獻忠在乍然間稍有不快,心中說道:“唉,我老張今日竟來求他!”但這種心情一閃就過去了,仍像平日一樣熱情豪放,大說大笑。在軍帳中坐下以後,他對自成說:
“李哥,你兄弟在信陽打了個敗仗,正想往伏牛山投奔寶帳,不料李哥與曹哥率領大軍到此,真是天賜良緣,得能早日見面!”
自成說:“承蒙敬軒不棄,前來相見,使我說不出的高興。至於打個敗仗,算得屁事。常言道:‘勝敗兵家之常’。咱們誰沒有打過幾次敗仗?崇禎十一年冬天,我在潼關南原吃敗仗比你更甚。只要吃了敗仗不洩氣,吃一塹就會長一智。敬軒,你不要見外,就住在我這裡吧,等你的將士們養好了傷,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賬不遲。”
“對,左良玉這筆賬非算不行。只要李哥肯做我老張的靠山,左良玉這龜兒子不難收拾。”
大家在大帳中談了一陣,氣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張獻忠和李自成之間的交情曾有過嚴重傷痕。但羅汝才完全明白這只是一種表面上的融洽,很擔心劉宗敏等人會拿言語諷刺獻忠,或提起從前的事,獻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會糟了。他原希望張獻忠一見李自成就說出來奉自成為主的話,但獻忠竟然沒說,這顯然是獻忠對說這句話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邊咕噥幾句。自成點點頭,隨即對劉宗敏、牛金星和李巖等說:
“我同敬軒到後帳去談一陣,你們陪著徐軍師、吉先生和潘先生在這裡坐坐。雙喜,你帶著定國……”他忽然偏轉頭去,笑向定國問:“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寧宇吧?”
獻忠說:“定國這孩子在你的面前是小侄兒,別叫他的字兒,折罪了他!”
自成笑著說:“雖然他到你身邊時是個半樁娃兒,我看著他在戰場上滾大,可是他如今已經是你的得力愛將,立了不少功勞,就應該稱他的字兒了。”他接著對雙喜說:“你跟寧宇是小弟兄,帶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這裡不隨便。張鼐的營里正在操演火器,帶他瞧瞧去。敬軒,咱們同老曹到後帳談談。獻策,你也來。”
這大帳是李自成處理軍務和議事的地方,從後門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軍帳,小得多了。這作為大元帥住的軍帳中,只有一張用單扇門板搭的小床,一張小的破方桌,幾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後,獻忠笑著說: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帥,手下有幾十萬人馬,還是這樣過苦日子?”
自成含笑說:“如今在行軍打仗,能夠用門板搭個床鋪,還有張小桌子和幾把椅子,已經滿不錯啦,還要什麼?”
獻忠哈哈一笑,說:“你已經有這麼大的事業,真是自找苦吃!”
羅汝才也笑起來,對獻忠說:“這就是咱們李哥不同於你我之處,在當今群雄中確實是出類拔萃。”
獻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麼也對自成稱起哥來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罵道:“真聰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起義,”汝才接著說,“論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軒也是拜身。這位獻策兄,是李哥的軍師,同我也是極好的朋友,無話不談。我們有些私話,在大帳中不便當著眾人說,在這裡無話不可出口。話,要說清楚。咱們三個人說清楚之後,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測和議論。敬軒,李哥名在《讖記》,必得天下;幾個月前,眾將士推尊咱們李哥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些事兒,你也聽到,不用細說。如今你兵敗來投,理應奉李哥為主。今後你同我必須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對於這事,你得當著大元帥的面說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懷似海的人,決不會計較往日芥蒂。”
獻忠趕快說:“曹哥說的是,說的是。我這次來,就是要奉李哥為主,實心實意幫助李哥打江山。剛才在大帳中,因見人多,我怕說出來李哥萬一不肯收留我反而不美,所以沒有敢直說出口。”
自成說:“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協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著說奉我為主。只要敬軒肯留下共事,不管怎麼說都好。遇著軍國大事,你們的主見對,我就聽你們的,不必說奉誰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