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說:“查抄大戶,朝廷固然可以收羅些錢糧,但畢竟不是長治久安之策。”
皇上嘭地拍了龍案,怒道:“陳廷敬,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依你所說,朕就是故意設下圈套,聽憑大戶行不仁不義之事,然後尋端抄家,收羅錢財?朕不成了小人了!”
陳廷敬連忙把頭叩得嘭嘭響:“臣絕非此意!”
皇上說:“大戶統籌辦法,朕打算推行一到兩年,以保朝廷軍餉。待雲南平定之後,再行取消,回過頭來懲辦盤剝鄉民的劣紳!”
陳廷敬道:“聖明之治,在於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義之事!”
皇上怒氣沖天:“放肆!你今日頭倒是磕得響!今日不是進講,你進講對朕說這番話,朕聽得進去。這是奏事,得聽朕的!別忘了,大戶統籌,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休得再提!”
陳廷敬聽皇上說出這番話來,只好低頭不言了。陳廷敬等著宣退,卻聽皇上說道:“博學鴻詞應試在即,朕會盡快召見傅山。”
陳廷敬又只好如實說來:“啟奏皇上,傅山雖已進京,卻不肯拜見皇上,更不肯應試博學鴻詞!”
皇上聽了,愣了半晌,道:“陳廷敬!你乾的盡是讓朕出醜的事!”
陳廷敬道:“臣以為,也許真的不能再勉強傅山了。人各有志,隨他去吧。”
皇上忽地站了起來,說:“不!朕偏要見見這個傅山,看他是三頭還是六臂!你下去吧。”
陳廷敬站起來,謝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會館,陳廷敬已去過好幾次了,都不能說服他拜見皇上。張英囑咐他千萬要勸傅山面聖,可見皇上太在意這事了。沒準皇上就同張英說過傅山。可傅山水都潑不進,他說自己只答應進京,並沒有答應見皇上。陳廷敬在家嘆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見老爺如此神傷,很是生氣,決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麼神仙!
月媛叫上珍兒,瞞著陳廷敬去了山西會館。會館管事見輛馬車在門前停了,忙迎了出來。翠屏扶了月媛下來,珍兒自己下了車。
管事上前問話:“兩位太太,有事嗎?”
月媛道:“我們是陳廷敬家裡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來是陳大人兩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說:“我要見傅山,他住在哪裡?”
管事似乎很為難,說:“傅山先生囑咐過,凡要見他的,先得通報他一聲。”
月媛說:“不用通報,你只告訴我他住在哪裡就是了。”
管事見這來頭,不敢多話,趕緊領了月媛等往裡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陳夫人看您來了。”
裡頭沒有迴音,出來一個道童。那道童見來的是三位女人,嚇得不知如何答話,忙退進門去。月媛顧不上多禮,招呼著珍兒和翠屏,昂著頭就隨道童進去了。月媛見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應是傅山,便上前施禮請安:“我是陳廷敬的夫人,今兒個特意來拜望傅老前輩!”
傅山忙還了禮,道:“怎敢勞駕夫人!您請坐。”
月媛也不客氣,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兒是見過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過茶來,一一遞上。
月媛謝了茶,說:“傅山先生,我已盡過禮了,接下來的話就不中聽了。我家老爺對朝廷、對百姓一片赤誠。他敬重您的人品、學問,因此屢次向朝廷舉薦您。這回,為了阻止各地修建龍亭,他被皇上從二品降為四品;他在陽曲懲辦惡吏劣紳,回京之後仍深受委屈。您隨我家老爺進京卻不肯見皇上,皇上更加大為光火,說不定還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讀了幾句聖賢書,怎麼就這麼大的架子?”
月媛這番話劈頭蓋臉,說得傅山眼睛都睜不開,忙道:“夫人切莫誤會!貧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應他進京;可是貧道不想見皇上,不願應試博學鴻詞,這是貧道氣節所在!”
月媛聽著就來了氣,道:“什麼氣節!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們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這樣迂腐,早就沒您這個道士了!老天讓您生在明朝,您就生為明朝人,死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裡不出來?”
翠屏聽著,忍不住笑了起來。月媛故意數落翠屏:“你笑什麼?沒什麼好笑的!按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當朝!”
傅山暗歎自己詩書滿腹,在這位婦道人家面前卻開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講的忠孝節義,我們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鑽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說了,百姓若都去當和尚、做道士,也是對祖宗不孝啊!沒有孝,哪來的忠?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凡是違揹人之常情的胡言亂語,都是假仁假義!”
傅山無言以對,只好不停地搖頭。月媛卻甚是逼人:“您要講您的氣節也罷,可您害了我家老爺這樣一個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義,又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