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終結
燭光下,老皇帝蒼老渾濁且佈滿血絲的眼睛射出兩道直入人心的寒光,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便直直刺入了安六的心裡。
安六隻覺得一顆心被人死死攥住,由不得臉色微白,藉著用力往下拜倒的機會避開了老皇帝的眼睛,用一種委屈到誇張的語氣疾聲道:“王七娘該死!自打她入門伊始便冷熱不吃,不敬孫兒,殘害孫兒子嗣,心裡還想著旁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難道因為她是王家的女兒,難道因為孫兒無所依持,便要日日忍受於她麼……”
見他似有喋喋不休地將王七娘的過失無限誇大地說下去的勁頭,老皇帝有些厭煩地抬手揉了揉眉毛,輕聲道:“不要說她的事了,死就死了,我是問你,說你圖謀不軌是怎麼回事?劉昭儀又是怎麼一回事?”雖則劉昭儀已經被他封作了賢妃,然而他還是隻習慣用昭儀來稱呼這個從少女時期便伺奉在他身邊的女人。
安六沉默著,似是在組織語言。
“你只管說,朕饒恕你的罪過。朕要知道的是真相。”老皇帝的語氣有些含糊不清,這麼多的兒孫,誰可信,誰不可信?
“孫兒有秘情要稟告皇祖父。”安六猛地跪直身子往前膝行了幾步。老皇帝安然不動,安六卻敏銳地聽見了十分輕微的刀鞘碰擊鎧甲的聲音,於是他張皇地匍匐在地,不敢前進更不敢後退。前行是死,後退也可能是死,所以只能不動並伏地請罪:“孫兒該死。”
一如意料之中。獅子雖然年老,也還荒yin好色,好酒貪杯,卻一直都很警醒,似這殿中,夜晚之時老皇帝不喜喧囂,所以人手最少,但自有規矩,若非得他親口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以內。當然,這任何人中不包含死去的朱後。
老皇帝飲下半杯殘酒,饒有興致地看著安六笑道:“饒你不死,說吧。”
安六很清楚,老皇帝的慈愛從來都只看心情。他所得到的榮寵遠不同於張儀正所得到的榮寵,他得到的寵愛是有條件的,而不是張儀正嫡子嫡孫那種自然的親切。所以他一直都很清楚老皇帝最喜歡什麼樣的談話方式和解決之道,於是他有些悲哀地看著老皇帝道:“孫兒不過是怕死。昭儀娘娘心裡掛懷著兒子,所以願意接受別人的蠱惑,孫兒卻知道不過是死路一條,賀王不過是蟄伏,一入盧兩鎮武戴將軍就已是半死人……”居然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得清楚明白,劉昭儀與賀王等人想做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樂意”跟著劉昭儀等人胡作非為。劉昭儀的死更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始終忠於老皇帝,讓劉昭儀做了賢妃,斷了一直陰謀策劃謀反的賀王一臂,如今將這些和盤推出,更是為了更進一步。
“老2的親軍這些年來明裡暗裡的確擴大不少。朕就說呢,武戴怎會如此輕易就拿下了他。”老皇帝想到被自己派去探查的桓王,若有所思,輕聲道:“你可知道,換了旁人,你還是死路一條?”
他如何能不知?所以頂好還是按著原計劃進行,只要殺了面前這個人,只要奪了玉璽並順利逃走,他就還是賀王的兒子,就還有機會與剩下的幾個兄長一爭長短。安六垂著眼,有些悽然地道:“孫兒只能祈盼皇祖父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老皇帝笑了起來,蒼老的聲音震盪著胸腔,激起一連串的咳嗽,內侍很有眼色地捧上痰盒。老皇帝舒服地吐出一大口濃濃的黃痰,忿忿道:“沒人能長命百歲,很多人都盼著我死,特別是最近。他們都等不及了,我欲殺李氏祭旗,可恨許衡老匹夫卻要多嘴,再看你四叔父子,好比是要殺他們的娘!”說到這裡,想起康王的娘正是朱後,便有些黯然地閉了嘴。
安六不敢多言,只垂眸聽著。他曉得許衡憑什麼說動了從來嗜殺不留情的老皇帝,不過是告訴老皇帝,老皇帝兒子們純孝的已經不多了,再殺了李氏,難免讓康王府也跟著不安,再讓局勢動盪起來,實在不利於團結,要殺要剮都應等到平定叛亂之後再做打算。
老皇帝歇了口氣,喋喋不休地道:“老四既然捨不得殺這個兒媳,我便讓他去攻打李氏,兵戎相見互成仇敵之時,看他究竟要怎麼辦?你四叔父這個人實在是軟弱得糊塗。”
縱然如此,你還是想要把大位傳給他,是吧?不少字所以立儲的聖旨早就寫在那裡,所以放心把虎符兵權都交給他,你是以為自己還能撐到他平叛歸來呢?還是以為什麼?你罵他軟弱,其實不知道咬人的狗才不叫。等他得到了兵權,你便可以知道他是否真的軟弱糊塗了。安六恭敬地匍匐在地,聽著老皇帝藉著酒意盡情地發洩著心中的許多秘密,然後越聽越心驚,心想等到老皇帝酒醒,自己這個得知了許多秘密的人大概也就會永遠失去這雙耳朵和眼睛。
他有些焦躁,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壓低了聲音繼續道:“若只是賀王謀逆,不足為懼。這麼多王叔和大將軍在呢,又有皇祖父英明果敢,他進不來就是死路一條。所以,賀王是有內應的。”
老皇帝猛地坐直了身子,冷笑:“你說。”
安六有些焦躁地看了看四周。即便是這樣冷清的夜裡,明裡暗裡還是有不少人伺候著,等待著,特別是不遠處一直裝傻充愣站著的黃四伏。這是個**煩。
老皇帝明顯會錯了意,以為他是怕隔牆有耳,故而不敢說,便揮了揮手,於是四周的侍從都很有眼色地退得更遠了些。唯有黃四伏照舊巍然不動。
安六閉了閉眼,豁出去似地道:“是三叔父。”
“老三?”老皇帝一怔,隨即狂笑起來。
安六微急:“難道皇祖父不信?”
老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信啊,你還有什麼要同朕說的?”
安六抿了抿唇,越發焦慮不安:“孫兒請賜紙墨。”
老皇帝便命宮人:“給他。”
安六提筆若有千斤重,終是在紙上寫了“密道”二字,將紙對摺後交給內侍,然後滿懷期待地看著老皇帝。卻見老皇帝開啟看後,面無表情地閉上了眼,猶如老僧入定。
有夜風吹進來,猶如有人對著安六的後頸窩吹了一口涼氣,令得他全身汗毛倒豎,猶坐針氈,卻只能穩穩地跪在地上不動,等著命運的宣判。他今夜所做的事已經大大超出了之前與人共謀時定下的計劃,他在賭命,賭他這怎麼看都似是死局的一生。
良久,老皇帝終於擺了擺手。於是一直站立不動的黃四伏悄無聲息地當先退出,又有內侍依次而出。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安六與高高在上的老皇帝。但安六知道其實不止,還有很多配著刀劍的侍衛藏在暗處,所以老皇帝會召他近十步之內,於是他的機會就來了,他只需要等待那個契機,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果然老皇帝沙啞了聲音道:“你過來些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