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警察說:“我記得五月份來過這裡,被人潑了紅漆那家美容店,是這兒吧?”
季曉鷗又點點頭。
頭一個警察問:“今兒砸店的那些人,你都認識嗎?”
他朝門外揚揚下巴,季曉鷗看見門口扔了一地鐵水管,卻看不見一個人。
她搖頭:“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們。”
警察便說:“去派出所做筆錄吧。”又看一眼渾身是血的季曉鷗,改口道,“你可以先去醫院,完事再來所裡。”
季曉鷗去醫院處理完傷口,又趕回派出所做筆錄。詢問季曉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滿臉職業倦怠期的不耐煩,語氣相當不善。當他反覆追問季曉鷗是否認識那些人時,一直冷靜的季曉鷗忽然淚如雨下,哭得無法抑制。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後怕才上來,那天警察幫她做的筆錄到此為止,再也問不出一個字。季曉鷗一直在哭,警察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只好開車送她回店裡。
店裡黑著燈,姑娘們都離開了,捲簾門沒有拉下來,店門上掛著一把徒具其表的鏈子鎖——店門玻璃盡碎,只剩下一個框架,這把鎖突兀地掛在那裡,益發顯得悽慘。
季曉鷗摸索到開關,開啟了頂燈。在下午的浩劫中燈罩也碎了一個,雪亮的燈光無遮無掩傾瀉下來,她看見自己覆蓋在開關上的右手,手背上的面板白得發青,青色的脈絡一根根纖毫畢現,指甲修得禿禿的,指關節略顯粗大——以前季曉鷗的手不是這樣,以前她的手指尖纖細,指甲晶瑩粉潤,這是幾年美容師生活留給她的印記。剛開店的時候,店裡只有季曉鷗和小云兩個人,她不得不事必躬親,每天坐在美容凳上十個小時,手指溼淋淋似乎從沒有幹過,面板被泡得死白而多皺,指尖被無數種化妝品新增劑腐蝕過,得了接觸性皮炎,一層層蛻皮,癢得鑽心,卻不能抹藥,每天關店時,雙臂痠痛得抬不起來,要坐著歇好久才有力氣拉下捲簾門回家。
季曉鷗垂下眼睛不願再看,關了燈,一個人坐在一屋子黑暗中。門外一輛車駛過,近了,又遠了,車燈的光亮透過大門的殘骸,暫時地在牆壁上留下一格格白亮的方塊,在那些曾經軟玉溫香的玻璃廢墟上一閃而過。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在這間房子裡,奶奶的慈愛曾給她孤寂的童年增添許多安慰,想起奶奶去世前跟她說:“曉鷗你記著,什麼時候都不要輕易絕望,主告訴我們,在指望中要喜樂,在患難中要忍耐。”
又一輛車過去,一格格亮光裡,路邊洋槐樹的影子被搖到了牆上。但這一回,那些白亮的方塊像是永久地駐紮在了牆壁上,帶著刺眼的亮度,再也沒有挪動半分。
處於半夢遊狀態的季曉鷗,驚得身體彈跳一下,立刻坐直。有人竟從門框中鑽進店來,踩著滿地咔嚓脆響的玻璃碴兒,一步步走近她。
恐懼讓她睜大了眼睛,她卻被耀眼的車燈晃得什麼也看不見。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一下她的臉:“季曉鷗。”
聽到這個聲音,季曉鷗只覺一顆心頓時一輕,彷彿失了重量:“嚴謹?”隨即拿手遮住眼睛,“快把車燈滅了,你打這麼大的燈幹什麼?”
嚴謹卻沒有聽話,而是掰開她的手,就著身後的光亮仔細察看她的臉。季曉鷗羞窘交加,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將上半身隱沒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麼糟糕:為了縫針,髮際處的頭髮被剃掉一塊,貼著白色的紗布,其餘的頭髮則用髮圈胡亂攏成一束。襯衣上乾涸的血跡已變作鐵鏽色,黑色的過膝褶裙不知什麼時候刮破一處,撕破的口子就在顯眼之處垂吊著,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剛從戰爭片裡跑出來的難民。
許是看清了季曉鷗模樣雖然狼狽,可她的臉卻安然無恙,嚴謹也站起來,十分安心地摸出煙來點著,“你幹嗎呢?重新裝修?那也犯不著這麼大陣仗啊?”
氣得季曉鷗簡直不知道怎麼回話:“你他媽才裝修呢!你家裝修這樣兒?”
嚴謹點頭,聲音裡不無欣慰,這一刻顯得特別慈祥:“能罵人就好,起碼證明你沒事兒。小云說你去派出所了,不會回來了,可我知道你這傻大膽兒還會回來看看。”
季曉鷗沒好氣:“你什麼時候跟我們小云勾搭上了?”
嚴謹說:“上次大門被人潑油漆那回,我就跟小云說了,說你這人臉皮兒特薄,不愛麻煩人。以後店裡有什麼事兒,直接打我手機,我隨叫隨到。小姑娘還挺聽話,下午就跟我說了。”
季曉鷗這才吃一驚:“那你一直等在這兒?”
“是啊,我的車就停在路邊,眼瞅著警察送你回來,可是你目不斜視地就進去了。剛我還在這兒琢磨呢,你一個人戳這兒幹嗎呢?你就不怕那幫人殺個回馬槍?”
季曉鷗不服氣:“不是有警察嗎?”
嚴謹湊近了,腦門幾乎觸到季曉鷗的額頭,十分誇張地審視她:“你沒被人打到腦袋吧?”
季曉鷗扭頭,以避開他混合著菸草氣息的呼吸,同時用力扒開他的臉,“討厭,少來這套!”
“真的,傻不傻啊?一個派出所才能有多少警力?每年的大案要案都不夠他們忙活的,你這點兒小屁事兒哪夠提上日程啊?你還想著派出所專門派倆保鏢保護你?瞧把你美的!你頭上這點兒傷,連輕傷都不算。”
季曉鷗不出聲,神色頗為沮喪,因為嚴謹說的是大實話。下午可不就這樣嗎?據小云說,報警之後,又過了五分鐘,才來了一個電話確認地址,真正出警。等警車趕到,已經是報案之後二十分鐘,店裡能砸的東西早被砸光了,那幫人扔下鐵管跑得一個都不剩。
“我還聽說你跟人打架?碰上那種事兒,還不趕緊跑,你一女的跟一爺們兒打架,缺心眼兒不缺呀?”
“你才缺心眼呢!”季曉鷗上火:“他們這一砸,店裡的裝修加上新置的太空艙,我等於白乾兩年!”
“兩年能賺多少錢?你一條命就值那麼多錢?”
“得了,甭裝大尾巴狼了,您老人家懂什麼叫民間疾苦嗎?”
季曉鷗懶得跟他多說,站起來一會兒只覺頭暈腿軟,只想找個地方趕緊躺下,沒地方躺著坐下也行。
這邊嚴謹已找到電燈開關,燈光下只覺得季曉鷗臉色特別難看,他收起嬉皮笑臉,認真地問:“我送你回家吧?”
季曉鷗立刻搖頭:“別,千萬別!外邊的麻煩我不想讓家裡知道,我媽要看見我這樣子,她得囉唆我半年,我這店就再也別想開門了。”
“那怎麼辦?要不咱們先吃飯去,你沒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