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低下頭,自己手裡放著的,竟是一張銀行借記卡。
“這……這是什麼?”
“卡里有十八萬,是上次住院,你們拿過來的,拿走吧,我不需要。”
“可是,這錢是給你做手術用的。”
李美琴臉上現出一絲淒涼的微笑:“那時候我拼命想活下去,是為了小羽。小羽都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麼盼頭?我不需要錢,錢不是什麼好東西。如果不是為了錢,小羽也不會走上那條路。拿走吧!小季,以後你也別再來了。”
“阿姨……”
“小季,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可是看見你,我就想起那個兇手。這張卡我怕丟了,怕被小羽爸爸找到,所以藏在褥子下面,每天晚上,它都像塊烙鐵一樣,燒得我睡不著。一想起這些錢是害了小羽那個畜生給的,我就恨不能把它剪得粉碎。走吧,小季,帶著這張卡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你!”
“阿姨你聽我說,這裡面絕對有誤會。嚴謹不會害小羽,他不是壞人,他幹不出那種事……”
“我的眼睛雖然快要瞎了,可我的心沒有瞎。”李美琴打斷她的話,“我要等著,我要睜著眼睛,親眼看著兇手被執行死刑。”她的眼睛缺乏神采,卻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她的聲調並不高,語速也很慢,可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每一個字都似附著刻骨的仇恨。
那張銀行卡被季曉鷗緊緊攥在手心裡,四邊像刀刃一樣,簡直要切進皮肉。她慢慢站起身,點點頭:“好,找到真兇以前,我不會再來。”
那天的天氣很好,室外春陽和煦,花木蔥蘢。季曉鷗坐進駕駛座,卻覺得周身寒冷,手指冰涼。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收緊了,關節指甲全泛了白。她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才從手袋裡摸出手機,找到May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May姐,麻煩你幫我演場戲好嗎?我認識的人裡,只有你最適合扮演白富美,請你幫我定時給她捐助一筆錢。”
May安靜地聽她說完原委,然後說:“可以,這場戲我可以幫你演,但是她如今了無生趣,你確認她會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捐贈和資助嗎?”
季曉鷗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回答:“有句話,我知道說出來可能很不合適,如果冒犯到你,請原諒。May姐,你當初是怎麼走過最難受的那段日子的,請用同樣的方式幫幫她。”
May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然後說:“好。”
當季曉鷗回到“三分之一”,撥動保險櫃號碼盤的數字“040812”時,她又想起了May。其實她對May的故事充滿了好奇,但是她能看出來,對May來說,那恐怕是一處今生無法碰觸的傷痛,任何試圖揭開舊日傷痕的舉動,都顯得過於殘忍。有些人會把痛苦當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收在心裡,否則他們自己都會懷疑自己是否愛過。她也想過,假如遇到同樣的事會如何?她想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仍然會像奶奶去世時一樣,歇斯底里地發洩完心中的悲傷,便站起來擦乾眼淚再儘可能快樂地活下去。絕不會把自己埋在往事裡不肯自拔。人不能永遠活在記憶裡,你總要和過去告別,向未來前進。
季曉鷗在塘沽整整待了一個星期沒有回北京。和高陽公司的協議已經簽訂,價格給得還算公道,但她必須保證一個星期後的慈善晚宴完全符合對方的要求。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從海鮮進貨、酒水購買一直到廚房配菜,每一個細節都親自盯著,生怕照顧不周出點兒什麼紕漏。又因為高陽告訴她,靠May幫忙,晚宴的最後一個節目,臨時改為教會唱詩班的演出。季曉鷗站在一層的大堂裡,怎麼看都覺得店內原來豪華冰冷的裝飾,帶著都市紙醉金迷的奢侈味道,與聖潔的宗教氣氛嚴重不符。於是她緊急聯絡了一家窗簾供應商,以加急的速度生產出一批歐式布幔。
到了正日子那天,布幔一懸掛起來,一層大廳的格調頓時改頭換面,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柔軟的布幔遮擋住線條冷硬的鏡面與羅馬柱,雪白的桌布上陳設著黑色的枝形燭臺,大廳的燈光被調暗了,燭臺上豎著嬰兒手臂粗的蠟燭,燭光閃爍,將黑暗與光明的界限變得模糊,整個店堂彷彿幽深華麗的宮殿。尤其到了唱詩班的節目,跳躍的燭光映照著女孩子們光滑的臉龐,風琴聲悠揚動聽,歌聲婉約悲憫,柔軟如絲絨,摩挲著黑色的夜晚,摩挲著那些在都市中被磨鍊得堅硬無比的神經。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或者手機,這歌聲有種奇特的感召力,讓他們恍惚地以為自己似乎丟失了什麼。這份失去無以名狀,一下一下彷彿把人的心都掏空了。
季曉鷗在這一刻悄悄退了出去,一個人慢慢爬上了頂層的甲板。海面上風很大,撩起她的長裙,黑色的剪影像一面飄揚的旗幟。大廳的歌聲隱隱約約傳來,彷彿是來自雲層深處的聲音,縹緲深遠。
“嚴謹,你看到了嗎?”她對著北京的方向喃喃自語,“我做成了!‘三分之一’的生意一定會恢復,你放心。上帝不會拋棄我們,你也一定不能放棄,我相信一定會有真兇落網還你清白的一天。”
這個晚上過去之後,一度式微的“三分之一”竟然真的奇蹟般恢復了活力。參加慈善晚宴的客人包括不少大公司的高層,也有政府機關的官員。“三分之一”別緻的氛圍,以及菜餚的精緻新鮮,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口口相傳,上次男色公關傳聞的影響便逐漸消退。雖然相比鼎盛期時每天的流水還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前段時間的悽風苦雨,已完全是冰火兩重天了。欠了員工兩個月的工資,終於償還清了,季曉鷗手中也終於有了正常的流動資金。猶如卸下緊箍咒,她渾身都輕快起來。下面她要集中精力對付的,還是富隆公司的那件官司。富隆的起訴開庭在即,她必須在嚴謹的案子開庭之前把此事解決掉,她想在法庭上見到嚴謹時,踏踏實實地對他說一句“放心”。
對付“富隆”公司的方法,是她自己冥思苦想許久,靈光一現間得到的。為此程睿敏夫婦還專門開車來了一趟天津。因為程睿敏的妻子譚斌,有一位大學同窗在質監局工作,夫妻倆請他在“三分之一”吃了頓飯,並介紹給季曉鷗認識。
有了這位質監局的中層領導做後盾,季曉鷗放心大膽地去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富隆”公司除了長期給幾家海鮮餐廳定時供貨,在市內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也設有固定攤位,針對的主要是小型餐廳和市民散客。這一天,市場上來了一個顧客,挨著攤位詢問價格,檢視水產的鮮活程度,最後他停在了“富隆”的攤位前。富隆的攤主察言觀色,聽到一口東北口音,便知是外地人。待攀談一會兒,這人自我介紹說剛在天津市區開了一家飯店,主營海鮮,正在尋找合適可靠的水產商長期合作。攤主以為遇到了潛在的大主顧,趕緊遞上印有公司名字的名片,將富隆的海鮮品種和質量吹得天花亂墜。那人也就頻頻點頭,最後現場買了幾千元的海蟹、鮮蝦和扇貝,又交代說三天後會再來上貨,這才帶著半車的海鮮離開市場。
三天之後,這個人再沒有在市場出現過,但是收到質量舉報的質監局和農業局的聯合檢查小組卻出動了,憑著一紙甲醛與丁香酚嚴重超標的檢驗報告,查封了“富隆”在批發市場的攤位。
用福爾馬林保鮮,用丁香油水門汀延長水產的存活時間,在海鮮市場簡直就是公開的行業秘密,“富隆”公司的老闆陳富隆一聽始末就明白自己是被人給坑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暗箭來自同行,正在四處打聽到底是誰出賣了自己,焦頭爛額地找人疏通質監局關係時,季曉鷗出現了。
依然在那家廣式茶樓,桌子上全是餐具,她只好將一份剛剛列印出來的起訴申請書輕輕地放在陳富隆的膝蓋上。那上面白紙黑字寫著“三分之一”起訴“富隆”公司供應的海鮮產品不符合國家食品標準,要求賠償“三分之一”一切損失。
陳富隆低頭看了一會兒,等看明白了紙上的內容,他姿勢沒變,只把眼睛挑起來瞪著季曉鷗:“是你乾的?”
“沒錯。”
陳富隆將申請書重重地拍到油膩的桌面上:“你他媽活膩味了?你想幹什麼?”
“跟你談條件。”季曉鷗並沒有被他眼中的兇光嚇住,而是不緊不慢地回答,“陳叔,咱明人不說暗話,我這麼做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您,我的反起訴立案以後,咱兩家的兩個案子就擰在一起了,我這個案子不判,您這個案子也不會結束。但是這種質量官司,不用我提醒,您大概也知道,不打個一年半載的它扯不完。您要願意耗著呢我也不反對,不過這事要是上了報紙,我倒沒什麼,就是換家供應商的問題,可是您的富隆,就不好說了吧?李國強再厲害,就算他能控制整個海鮮批發市場的價格,可他不能強迫其他餐廳從一家質量有問題的批發商那兒進貨。他開飯店不為掙錢,只為洗錢,就憑他名下那兩家半死不活的海鮮餐館,您覺得能養活您公司裡那麼多兄弟嗎?我打聽了一下,您和他也不是至交,何必要做這枉死鬼呢?”
陳富隆一把把那張紙拂到了地上,隨之應聲落地的,還有七八個碗碟。有一隻湯碗砸在季曉鷗的腳邊,摔得粉碎,湯汁濺得她一褲腳都是。但季曉鷗也只是縮縮腳,依舊神色鎮靜,並未有絲毫懼怕的表示。
陳富隆扯扯衣服領子,表情還很猙獰,聲調倒意外地降了下來:“你想談什麼條件?”
季曉鷗笑了笑,知道他理清形勢開始服軟了,於是坐正身體:“第一,撤訴。第二,我們籤份還款協議,五個月之內我負責還清你的欠款。”
陳富隆冷笑一聲:“我撤訴了你就能還錢?當我三歲孩子,哄誰呀?”
“就您說過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還要在塘沽這地面上混呢,不會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五個月,從下個月開始,每月五分之一,九月底還清。協議生效的日期,從您撤訴的時間開始。您若願意庭外和解呢,我們馬上就可以籤這個協議,您若執意打官司,那也沒關係,我全程奉陪。”
陳富隆盯著她看了半晌,“你拿什麼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