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許來日訴離殤。”句子一出,滿座寂靜,連杯盤響聲都不曾聽聞,蓋因此句雖化用前人詩詞,但比起羅昭諫的原詩,卻另有一層曠達意味。
須知,作詩也好,著文也罷,辭藻典故,平仄對仗倒還在其次,文過千百,立意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後一句是“明日愁來明日愁。”卻只覺原詩心境過於憤懣頹敗,並不合自己胃口。
況且此句又是出自時久姑娘之口,時久姑娘尚且是閨閣中的女兒,看樣子又被家中嬌養得緊,這句說來,也不免有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可後一句“不許來日訴離殤。”卻是性質昂揚,另有一番少年朝氣。
只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見幾個博物架中間的垂珠簾被掀開,當先走進一群中年文士,各個紅光滿面。
領頭那人身長七尺,衣衫寬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頸下,無一根白鬚。
此人笑呵呵拱手進來:“莫怪下官失禮,只是小兒年幼貪酒,又修煉不勤,怕是已經醉倒,下官生怕小兒衝撞了王爺,這才打攪了。”
卻是方才隔壁席的時大人生怕女兒吃了虧,連忙告罪起身,偏一眾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隨他去隔壁見見自家未來的寶貝兒媳。
若是在雲陽鄉下,此等行為稱得上是失禮,可吳中本就民風開放,又文風極盛,時久雖是未出閣的小姐,卻因詩才,樓中諸君只當以文會友,大大方方,不覺失禮。
卻是時久飲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見父親來了,又歪歪扭扭撐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禮,又見父親身後摺扇般鋪開的一眾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臉,現下卻是羞得個通紅,又因醉酒了視線模糊,環視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認作是哥哥,三兩步躲到後頭。
甄英正看著熱鬧,卻不想眾人的目光也隨了時久跟了來。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導,把男女大防看得極嚴,現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掃來,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與眾人閒話,眼角餘光透過覆目鮫紗掃去,見小姑娘在那裡尷尬坐著,若是平時,早就挺身維護,現如今卻存心教她見見世面,只當不曾看到。
甄英見義父不搭理,心中越發不安。
可是時久這名姐姐性格曠達灑脫,又加之詩才難得,甄英喜歡還來不及,如今見她長輩過來,還以為是要興師問罪,雖然被眾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卻是不肯起身。只一雙小手拉了拉沈嬤嬤的袖子。
沈嬤嬤和她相處日久,如何不知這小丫頭心意?她在座中年齡最長,輩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孫眾多,抬眼淡淡一掃,見看熱鬧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幾盞茶,與人敘話。
不多時,有清俊小廝雙手碰了灑金貼與許多墨筆,眾人紛紛領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卻見沈嬤嬤當先將一隻墨筆遞來,笑道:“時家丫頭怕是醉得提不動筆,時大人和時公子定然也是有詩的,一筆不作二詩,這是咱們今日詩會的規矩,只好勞煩你這丫頭替你姐姐謄抄。”
甄英一時間就要推辭,蓋因她練了許久的懸腕,卻不曾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寫字,加上時久的詩銳意昂揚,頗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顫,手中不自覺抖動。一時又是害羞,又是激動,生怕字跡不佳,白白埋沒了一首好詩。
她只好轉頭看著原主,時久卻是香夢沉酣,一條帕子施施然蓋在臉上,只聽得均勻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