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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番外二

楊昧從小就討厭楊曄。

楊昧週歲被立為太子,五歲起便要整日面對一群花白鬍子的老頭授業講學,天未亮便起床,入夜了仍秉燭讀書。楊昧的母后過世得早,父皇日理萬機,雖然疼愛他,卻沒太多閒暇享受父子親情。

楊昧第一次看見楊曄,是在太后皇祖母的五十壽宴上。皇祖母的懷中坐著一個與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圓滾滾的臉極為討喜可愛。皇祖母笑得開懷,轉眼瞥見他,臉上的笑意一下子褪得乾淨。楊曄回過頭好奇地打量著楊昧,楊昧抿嘴恭敬地給皇祖母磕頭道賀。書上所說的承歡膝下,他今日頭一回真正明白。原本他與皇祖母之間不鹹不淡的祖孫情,如今看來那麼可笑。

時光飛逝,他們都長大成人。楊昧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東宮太子,近年來父皇身體欠安,將不少朝中事務交給他。楊曄更是名揚京城的紈絝子弟,身份十足金貴,玩樂亦十足精通。他與楊昧同齡,在朝中也有個閒職掛名。楊曄偶爾心血來潮出席早朝,楊昧沒有溫度的目光掃過他,滿心厭惡。

楊曄其實生得十分俊美,但縱慾過度,顯得面色虛白眼圈發黑。楊昧最討厭的便是他那雙被酒色燻灼的眼睛,渾濁莫測,像個無底洞般,貪婪得聽不見迴音。

楊昧並不蠢。三王爺在朝中經營多年,楊曄身為世子成天裝瘋賣傻,是為明哲保身,並非當真無心朝政。但他卻看不透,那雙骯髒噁心的眼睛,究竟在貪心什麼?

直到有一日楊昧誤打誤撞在青樓男館撞見楊曄,兩人視線交匯瞬間,俱是一頓。楊昧喜歡男人,朝中幾乎無人知道。楊曄男女不忌,卻是京城人盡皆知。楊曄已是醉得厲害,滿臉通紅,只愣了一下,便欺身上來。楊昧猝不及防,被他摟住撞進一間空屋子裡。楊曄酒氣噴在他的臉上,慢慢貼近,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楊昧終於看清,那渾濁的水底,有著怎樣的慾望。

楊昧在二人幾乎觸上嘴唇的一刻出拳打在楊曄臉上。楊曄捂著臉在地上滾了下,竟攤手攤腳地睡著了。楊昧居高臨下注視他片刻,過往某些明滅不清的回憶被聯絡在一起,噁心得快要吐在楊曄臉上。

那一天楊曄到底有沒有醉?楊昧不得而知。他再次見到楊曄的時候,依然是放蕩的笑臉,沒有一絲惶恐或後悔,嘴角的瘀青猶在,卻似乎完全忘了那段插曲。只是從此,楊曄竟光明正大地纏上了楊昧,隔三岔五尋著看望皇祖母的藉口入宮,人卻拐到東宮,肆意無忌地騷擾楊昧。

他再也不掩飾自己的貪婪,赤/裸裸的目光,恨不得把楊昧身上的衣服扒光。楊昧怒到極致反而平靜,這人終歸是自己的堂弟,三王爺的世子,皇祖母的心頭肉,現下的他又能將他如何呢?惹不起,便躲。楊昧壓下怒火,潛心經營,暗道哪怕早一日除去三王爺也好。

楊昧一再避讓,楊曄卻有恃無恐。被纏得狠了,楊昧在無人處向著楊曄冷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楊曄眼神微動,叫楊昧愈發好笑。楊曄扮演風流情種也好,荒淫/色狼也罷,何必惹到他的頭上來?做戲做得再像,難道楊昧當真會相信楊曄對他一往情深?

楊昧遇見李惟的那日,天下起大雨。

他在早朝上受了三王爺爪牙的氣,父皇蒼白無力的臉隱在殿堂高處的陰影裡,眸中現出只有他才看得懂的憐意和歉意。一錯神,卻對上楊曄的目光,如一條冷冰冰的水蛇匍匐在楊昧背上。

楊昧下朝回到東宮,關上門把滿屋子東西砸得粉碎稀爛,嚇得奴才們跪在門外簌簌發抖。憑什麼父皇受到的屈辱他亦要再受一遍?憑什麼那隻噁心至極的癩蛤蟆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對他流口水?楊昧一口惡氣憋在胸中,提了馬鞭直奔馬廄,誰也不帶,一路向宮外賓士而去。待他終於略感暢快,已然處於京郊。楊昧堪堪勒馬,天上卻一個驚雷,落下大雨。

楊昧孤零零站在路旁,四顧左右一片荒涼,落湯**一般狼狽無助。他抬手抹去臉上雨水,先前熊熊怒火被澆成透心涼,竟是哭笑不得。楊昧牽著馬往回走,一路尋找有無避雨之處。樹木被風颳得東倒西歪,視線被大雨沖刷得模糊,路的盡頭,楊昧卻忽然看見一間茅屋。

他敲了門,屋內有年輕的聲音應答,門被李惟開啟。天色陰暗,屋裡只點一盞小燈,李惟的模樣落在楊昧眼中卻那麼明晰。李惟定睛看了看楊昧,略有些吃驚,“這位兄臺可是來避雨的?快快請進。”楊昧回過神來,點一點頭,“多謝。”

楊昧走進屋子,渾身的水往下滴,叫他無措地站在原地不敢亂動。李惟將馬拴在簷下,關上門尋了幾件衣裳和布巾遞給楊昧,“這般穿著溼衣恐怕要受寒,兄臺若不嫌棄便換上罷。”楊昧接過道謝,見李惟只是背過身子坐在桌邊,並沒有要出去的意思,遲疑了一刻,才脫衣擦身,換上李惟的衫子。他出宮時正在氣頭上,雖然換了便服,但有心人還是能看出端倪來。李惟回過頭,替他撿起溼衣掛在架子上,神色並無異常,只笑道:“兄臺不必拘謹,請坐下罷。”他又倒了茶水,“寒舍簡陋,沒什麼可招待,兄臺喝杯水暖暖身子。”

楊昧覺得今天大概是他有生以來道謝最多的日子。他是天之驕子,何曾對人說過一個謝字?往常便是微服出行,一身貴氣也難掩。唯獨今日淋了雨,荒郊野嶺有求於人,不自覺收斂了氣焰。李惟淡淡含笑,對屋中多出一人似渾不在意,徑自起身整理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書冊。楊昧靜靜看著,不由問道:“閣下可要參加明年的春考?”

李惟點頭道:“不錯。”楊昧細細打量他,既在料想之中,卻又有些意外。李惟不似尋常讀書人,撲面而來的文氣。他坐在這樣一間陋室中,絲毫不顯窘迫,甚至頗為怡然自樂。楊昧垂下眼,笑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李惟報上姓名,楊昧回以慣用的假名,“在下王昧,京城人士。”

雨停之後,楊昧便告辭了。只是往後每每再遇上不痛快的事,卻不由自主騎馬來這處京郊茅屋,與其中主人促膝相談。一壺清茶,幾卷舊書,對面談笑風生的青年,竟能叫楊昧忘記老奸巨猾的三王爺和癩蛤蟆般噁心的楊曄。

夜深人靜的時候,楊昧躺在東宮的床上,忽然想起李惟。那日悽風苦雨,李惟的茅屋如從天而降,主人可不要是什麼山林精魅。楊昧嘴角含笑而不自知,李惟一身正氣,貌美卻不惑人,怎麼可能是那種精怪?一想到李惟終有一日要踏入仕途,楊昧凝了神色,卻緩緩舒出一口氣。李惟若是精怪,他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他若是朝臣,恰恰落入楊昧掌心。

他翻來覆去半夜,腦中盡是李惟。披衣坐起,為何會如此,連自問都不用。楊昧喜愛男人,外人並不知。他甚少沾花惹草,只在東宮裡養了幾個專門供他洩火的小太監。寵奴賣力地替他吹簫,楊昧閉上雙目,想象此刻胯/下的面孔,在那個大雨之日裡映入他的眼中,那麼鮮亮。

李惟中了狀元,與楊昧並無一絲牽扯。楊昧信服李惟的才學,兩人相交之初倒也想過,自己只要動一動嘴皮子,於李惟便是錦上添花。但愈臨近春考,這股心思反而愈發淡薄,最後只冷眼看著朝中內外一派熱火朝天,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迷信的人都說,狀元命是天生註定的。楊昧看著李惟一身紅衣,滿面喜色,唇畔亦不自覺露出笑意。李惟身邊圍滿了賀喜的人,一時並沒有注意到楊昧。楊昧卻忽然察覺出一道視線,楊曄齷齪的目光遊移在他和李惟之間,最後落到他的臉上,附帶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楊昧霎時覺得有些目眩,再定睛一看,道賀人群中有不少三王爺那邊的官員,神色各異。楊昧的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卻又似已存在許久。李惟會一直站在自己身邊麼?這官場光怪陸離,吃人不吐骨頭,李惟會變成陌生的樣子麼?楊昧在袖中狠狠握緊拳頭,他竟想將李惟藏起來,不叫這些人看見。

真是天助楊昧。李惟的父親過世,孝期理應卸職,這位新科狀元還未入仕便要閒置。楊昧順理成章問父皇討了人,留在東宮做個食客,於外人看來合情合理。李惟得知他真實身份,吃驚了一陣便也沒放在心上。兩人喝茶聊天,喝酒下棋,除了從茅屋搬到宮殿,竟與過往沒什麼不同。

楊昧曾問李惟,他貿然將他收入東宮,叫他在尚未看清朝局時便與三王爺對立,可會後悔?李惟大笑道,殿下與三王爺水火不容,想要保持中立實在天真。若非要他選擇一方,為了朋友豪賭一場又何妨?楊昧聽得微笑,心中卻鈍痛。李惟拿他做朋友,卻不知他在楊昧心中,絕非朋友二字可以形容。

有誰會在情事中低喚朋友的名字?又有誰暗中設了蔽障,希望朋友永無出人頭地之日?

東宮中的幕僚不止李惟一人,每日進出楊昧的書房,一股緊張味始終難以消散。李惟漸漸便覺出異樣,楊昧待他當真如養了一個閒人,只給吃飯不讓幹活。他為人直爽,當面問了楊昧。楊昧眼神閃爍,卻道李惟孝期滿後必要出仕,何必做那些髒事將來留下口柄?李惟笑起來,心中不無感激。楊昧卻知道自己在說謊,他不要李惟出仕,那一天永遠不要來。

唯一看清他心思的,竟是楊曄。他笑著問楊昧,他心懷這麼骯髒的念頭,難道不怕李惟恨他?楊昧冷笑,骯髒?這隻臭水溝底的癩蛤蟆,每天用最骯髒的眼神來看他,竟然反過來說別人髒!楊曄還是笑,拿扇柄點了點楊昧的胸口,輕輕拋下一句話:“我不是在說兒女情長,而是你的私心。”

楊曄說得不錯。楊昧在李惟身邊安插了不少眼線,他哪日出門與誰一起喝酒,哪日遇上了前來東宮的官員說了什麼話,甚至哪日去了青樓找了哪個小倌,均有人一一彙報。楊昧無法信任李惟,無法想象李惟與他並肩扛起天下,卻不斷回憶起那個雨日裡忽然出現的茅屋,還有那張幾乎不真實的臉。他抓不住山林精魅,只能退而求其次,將他關起來。他對自己感到不齒,但就像那日荒郊野嶺有求於人,素來矜傲的太子殿下在李惟面前總不禁低落了氣焰。

楊昧要李惟毫無退路。他當著楊曄的面偷偷吻李惟,楊曄睜大了眼,驚愕過後卻是好笑。他沒有叫楊昧失望,李惟與他的流言飛滿京城。但楊昧怎知會弄巧成拙,李惟藉機辭官,竟徹底離開他的身邊。

曲南鎮走一遭,以身犯險,即便是楊昧也並非無懈可擊。

他以勝者的身份回來,李惟卻留在了曲南鎮。心頭缺空了一大塊,再也無法填補。寬大鬆緩的衣袍,因身邊沒有任何人相伴,晃盪出滿袖孤寂。那些做過的事,叫人笑話的手段,連楊昧自己也瞧不起。

他勝了三王爺,卻也同樣輸得那麼難看。

但就如他過去不認識李惟的數十年,抿緊嘴唇斂去神色,苦水和血淚往肚中吞嚥,在人前永遠只能做出凜然無畏的表情。

無論如何,多年夙願終於成真,三王爺被賜死,不過飲一杯酒的功夫。太后失了風度的破口大罵猶在耳邊,楊昧愉悅地彎起嘴角。惟有楊曄,叫他恨得牙癢,竟毫髮無損地從這場劫難中存活下來。來日方長,楊昧告訴自己。忍氣吞聲之事,他素來擅長。

楊昧扳倒三王爺,和太后之間本就淡薄的感情徹底破碎。老太太眼不見為淨,乾脆搬到楊曄府中,對外稱病靜養。楊昧冷笑,他如何看不出來太后拼著年邁之軀也要保住楊曄小命。楊曄也似脫胎換骨,整日閉門不出,規矩得像個和尚,叫楊昧挑不出任何刺。

時光匆匆,轉眼便是太后七十大壽。她雖不待見皇帝和楊昧,他們卻不能失了禮數。太后本來無意操辦,也不知楊曄如何哄勸,竟說動了她,只是執意要將壽筵辦在三王爺府中。百官紛紛搖頭,三王爺雖死,太后要親孫子當皇帝的心卻不死。

楊昧到三王爺府上時,賓客已基本來齊。三王爺的好園子,玲瓏精緻,夜風送爽。太后被眾人簇擁在中間,老遠就能聽到歡笑。楊昧走近,旁人自然而然讓開一條路,周圍剎那寂靜。燈光搖曳,太后微微偏過臉來,面上笑意全數化作厭惡。楊昧抿嘴微笑,恭敬磕頭道賀。太后淡淡應了,卻不叫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