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湖中映著宮燈寥落,反倒似星河濯月。
前殿人語若有若無,間雜著紫玉杯與琉璃碗的玲瓏聲響。又聽水晶簾窸窣,殿門咿呀,一切重歸平靜。輕嗽聲忽起,斷斷續續,桐拂有些遲疑。
自太子落水,明漪的魂魄又不知去了何處,眼下雖能使喚這身子,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進退。至今煢煢牽絆於此,究竟又是何緣故?
便是此處,建康宮親見劉休仁飲鳩,逝者生顏彷彿就在昨日。銅鏡裡,額間猶能見,他親手所描燕脂霜紅。一旦觸著,錐心痛楚便自骨縫裡倉皇生出芒刺。紛紛亂亂一段往昔被剝扯開,淋漓鮮血,百般無奈……烽火碎鐵衣、白骨縱橫埋蓬篙,契闊經年之後,不過化作野渡漁叟三兩閒談……
如今建康宮、華林園仍是昨日容顏,北湖粼粼風波依舊,只看見故人已行遠,新人添愁怨。
……太子自蠟鵝厭禱之後,為梁武疏遠,自認為失信於父皇,鬱郁慚憤卻始終不願自明……從前聽這一段,說書人驚拍案,罵那世道荒唐命塗炭。水天空闊,恨東風不惜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裡,忍見荒城頹壁。又將那奸猾桀黠人聲聲怒斥、對太子卻是扼腕一嘆再嘆……彼時她趴在酒舍案席上聽著入神,難免覺著太子過於懦弱柔縱,怨其不爭……如今眼前所見,紛紛錯錯一番上演,說到底,無非心如灰,意涼透。
想那劉休仁飲下兄長親手所賜之毒酒,回顧往昔荊棘泥濘中誓死扶攜守望,也該是,萬千情思寸寸斷,尚有何言對故人……又何需那一句,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明漪……”前殿傳來極微弱的一聲,間雜著輕嗽。她一個激靈,終是忍不住,伸手推開了隔著榭堂與寢殿的檀木門。
他依坐在榻前,小案之上鋪呈著筆墨。
她皺了皺眉,“都這樣了,何故又要勞心勞力地寫字。”
他衝她招手,“來,雖還差了一句,先瞧瞧,可好?”
她走上前,案上紙皎白如霜雪,字跡古樸俊逸,“江南採蓮處,照灼本足觀。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同逾並根草,雙異獨鳴鸞。”
“好看……”她由衷讚道,眼眶微酸。
“詞好還是字好?”他將身後披衣攏了攏。
“都好。”她抬頭衝他笑道。他很久沒笑過,連刻意的假意的悅色都沒有分毫。她也不知有沒有用,看見笑容的人,應該不會太難過,她始終這麼覺得。
他的唇角,極小的微揚,“子云今日來了書信,問及你。”
她撇了撇嘴,“陳將軍不是去懸瓠打仗了?看著挺閒……”
“子云先破魏潁州刺史婁起、揚州刺史是雲寶於溱水,又拿下楚城。隨即減免義陽鎮的兵役,江湘諸州得以休養生息,開田六千頃。他自洛陽回來,倒真沒歇過。”
見她沒吭聲,他緩了緩又道,“子云就快回來,我估摸著他有話對你說。到時候,我身子也該好了,我們一道替他接風……”
她一愣,不覺抬眼怔怔望著他,一時心如亂麻。
他垂下目光,“今日午後,我有一夢。”他忽然道,“夢見與三弟對弈,棋局甚亂,我將授劍交給了他。或許待他此番歸來,便當是如此。”
他的目光落去一旁的佩劍之上,並未瞧見她早已蒼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