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願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後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後乾脆哈哈大笑起來。
反而輪到白髮童子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只是吳霜降當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只當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歷來如此。
陳平安當然是一個很含蓄、內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露於形的,只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鬱、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裡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也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髮童子的記憶裡,陳平安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點頭道:“很好笑!”
白髮童子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環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隻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於往往是最後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問就是糟粕,哪裡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展脈絡,歷代儒生先賢們,當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當的讀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後,萬年以後,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歷史上,不光是由著大乘小乘之別,後來最為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師,持戒嚴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才有了那麼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話頭……就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經常會將《碧巖錄》《空谷集》和《從容庵錄》反覆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麼樣的人,好像關係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白髮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籍。”
能夠把不順遂的生活過得從容不迫,陳平安就自認做不到。
但是陳平安見過這樣的人。
就在書簡湖鬼打牆的那段歲月裡,曾經見到一個衣衫潔淨的貧寒老嫗。
以至於陳平安會覺得這樣的人,他們就是苦難人間裡的菩薩。
一個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等到爹孃走後,就像一家門戶,少了一扇大門,門外就站著死亡,輪到這個人去與之對視。
白髮童子轉過頭,輕聲說道:“隱官老祖,把眼淚擦擦。”
陳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觸及臉龐,氣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過去。
白髮童子歪頭躲開,心情大好,放聲大笑。
謝狗沒在鋪子這邊,估計又去張貼那些狗皮膏藥,跟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鬥智鬥勇了?
陳平安站起身,走入鋪子,代掌櫃石柔立即拿出賬簿,陳平安站在櫃檯旁,隨手翻閱賬本,瞥了眼那個低頭看一本志怪的孩子,問道:“俊臣,聽紅燭鎮的李掌櫃說,你在那邊買書喜歡賒賬?”
要讓
這個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開山大弟子,主動喊自己一聲祖師,很難。
周俊臣難得有幾分心虛,當起了小啞巴,想要裝聾作啞,矇混過關。
陳平安要是跟他談師門輩分,周俊臣從來不怵,唯獨跟錢有關係,孩子就有點膽子不足了,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唄。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路過書鋪,幫你把那幾十兩銀子的帳給結了,還幫你墊付了些,以後買書別欠錢。”
小兔崽子買起書來,真是大手大腳,氣概豪邁得很,也不知道誰教的,給孩子當師父的裴錢,絕對不會這麼教。
周俊臣一聽,笑逐顏開,在祖師這邊,難得有個誠心誠意的笑臉。
不料這位祖師立即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別跟書鋪賒賬,傳出去不好聽,欠我錢就沒有問題,以後可以慢慢還,就從每個月的俸祿裡邊扣。”
石柔忍住笑,關於此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啞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師父裴錢借錢還債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盤,你一個當師父的,借錢給徒弟,以後好意思開口要債?
結果今天被這個祖師橫插一腳,這筆糊塗賬就一下子變得半點不含糊了,周俊臣這會兒已經悔青腸子了,早知道就不買那麼多。
陳平安又問道:“牛角渡的那塊招牌,是誰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