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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大匠示人以規矩

陳平安笑道:“講究還不少。”

洪霽辛苦忍住笑。

容魚很快端來茶水,花神杯,當然是真品。

洪霽算準她的腳步,站起身,雙手接過茶杯,與她道了一聲謝,等到她笑著點頭致意再轉身,洪霽才輕輕落座。

陳平安身體前傾,抽出一本不厚的冊子。

洪霽眼尖,瞥見書桌後邊那張做工簡潔的紫檀椅子,鑲嵌著一塊梅子青色的圓形雲紋瓷片。就是這麼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讓整座本來略顯單調的官廳變得鮮亮起來。

陳平安問道:“洪霽,你在巡城兵馬司統領這個位置上,待了有三年兩個月了吧,覺得意遲巷、篪兒街哪家子弟,最難管束?”

洪霽愣了愣。國師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陳平安笑道:“若是覺得都好管束,那就挑個相對比較難管的。”

洪霽瞬間滿臉漲紅。這哪裡是給個臺階下,分明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摔在臉上了。

陳平安拎起手裡邊的刑部秘錄,“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個醉酒鬧事的公子哥,指著鼻子罵洪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他爹不計回報的一路提攜,說不定如今洪霽還在邊關當個校尉喝馬尿呢。洪霽,你說他膽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霽欲言又止,擱放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攥起,腦袋嗡嗡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背,說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書生,還有沙場武人,到了表面一團和氣人人搗漿糊、實則殺機四伏、笑裡藏刀的官場,一時半會兒,確實都是很難適應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拐不過彎來,有些人在公門修行學得快些。”

陳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剛剛搬到這邊,看到崔國師書桌上的一部書,算是遊記吧,洋洋灑灑數十萬字,是一位副山長講述幾個書院在戰時如何遷徙、流亡最終聚集在一起的慘淡經歷,雖然艱辛坎坷,但是通篇寫得都很從容,這位夫子有學問,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處理庶務都寫得很詳細,同僚之間的矛盾,學問人之間的文人相輕,都可以稱之為遊刃有餘,但是其中就有個幾十個字便打發過去的細節,是寫到他極為欽佩的山長,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與當地雜役起了爭執,大鬧不已。算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既要維護山長的聲譽,又要擺平糾紛,還要讓住在一個大院裡的十幾位學問人,都覺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讀其書,見其字,我完全能夠想象這位老先生,當時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內心積鬱。”

洪霽聽得目瞪口呆,這位粗通文墨的兵馬司統領,確實驚訝國師會有此說。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個位置,很重要,極其重要。陛下願意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會讓你當酷吏,也想讓你處置得當。那麼以後洪霽再遇到類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簡單,由我來當這個惡人,我來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實在沒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讓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內心深處不會覺得這是什麼貶謫。況且朝廷馬上就要並數州為一省,官升半級,總是不難。”

洪霽聞言說道:“國師,我心裡有數了,之前是我讓陛下為難了,以後我只管抱定一個宗旨,管你是誰的兒子孫子,誰敢為難我和巡城兵馬司,我就搬出國師為難他!”

陳平安一愣,好傢伙,說話這麼直白的嗎?

洪霽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見底了,洪霽也不覺尷尬,咧嘴笑道:“國師可以開罵了!”

陳平安笑道:“為了這場慶典,你們辛苦忙碌了這麼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開了喝頓慶功酒。”

洪霽站起身,拱手道:“有國師這句話,我與同僚們就要敞開了喝花……喝酒!”

陳平安站起身,將洪霽送到門口,突然問道:“聽說你是木匠的兒子?”

剛剛舌頭打結的洪霽頓時神采煥發,使勁點頭道:“當年我爹的木作手藝,是十里八鄉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鄉見著了爹,也還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個悶葫蘆,從不過問自己的事情,唯獨有次喝酒,老人說了幾句實在話,只是讓洪霽必須做到兩件事,當個本分的好官,別犯法。再就是別在外邊討個小的,他這輩子只認一個兒媳婦。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都是一樣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規矩。”

洪霽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視了一眼身邊的年輕國師,隨後大步流星走下臺階。

剛剛過了申時,蕭樸就已經趕來國師府,比雙方預定的時辰要提前很多,她說大驪朝廷開出的條件,總堂那邊都爽快答應了。

投桃報李,陳平安也說玉宣國京城那座道觀附近,很快就會暗中多出兩位修士。再讓蕭樸多跑一趟,去找趙繇和曹耕心兩位侍郎商量細節。蕭樸乾脆利落就告辭離去,庶務繁蕪,千頭萬緒的,累死個人,真是比刺殺誰還要勞心勞力了。

離開那間官廳之前,蕭樸稍加留意了屋內的一切擺設細節,放了什麼文房清供,書架上邊有什麼書,尤其是新書,都是學問,也很快就會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鑽研的門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畫到這邊,擱放一二雅緻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頭,國師曾經過目?

蕭樸去找了“於磬”,後者不知怎麼想的,竟然沒有了重返櫻桃青衣一脈的想法,蕭樸倒是覺得沒什麼,由著公孫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蕭樸再把她攙扶起身,說這樣蠻好的,公孫泠泠施了個萬福,泫然欲泣,蕭樸打趣一句,真是可憐見兒的。

蕭樸獨自走出國師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驪京城街道上,先後離開驪珠洞天的幾位同鄉,他們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東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觀者,都會由衷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過槐黃縣城的那條泥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