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公元659年),夏四月丁卯日(二十一日),未時三刻。
武康離開門下省,返回左領左右府,來到長史院交班。沒找到長孫澤,只在院門地板上,找到自己的衣服。不用想也知道,是長孫澤的報復,這貨小肚雞腸。
正七品的長史,作踐六品千牛衛,仗長孫家的勢唄。懶得搭理他,解下千牛刀,就地換衣服。穿黑色保安服,披灰虎頭披風,佩戴三把唐刀。整理千牛服,放長史府臺階,邁步走出衛所。
走出通明門,是寬闊通明街,可直達修真坊。告別眾同僚,走半里左右,遇豪華馬車。許敬宗探出頭,愁眉苦臉的樣子,饅頭臉變包子臉,有氣無力打招呼:“變之賢侄啊,怎麼才出來,快快上車說話。”
看他倒黴德行,定沒理出頭緒,今日就能處理,為何推到明天?李九說找證據,誣告哪有證據?武康也想不明白,李九在賣什麼藥。輕聲嘆氣,眨眼調侃:“下車走路吧,您肥肉太多,先減掉八斤。”
許敬宗翻白眼,唉聲嘆氣下車,兩人並排漫步。他家住普寧坊,與修真坊隔街,兩人倒是順路。路過修祥坊,武康停住腳,望著坊門發呆。當初任婺州刺史,有個年輕和尚,斷言殺身之禍,還說有驚無險,全部得到應驗。
媚娘得知此事,邀和尚入長安,賜法號修緣禪師。並在修祥坊,修建重佛寺,做為他的禪院。去年佛寺竣工,修緣大師搬來,皇后和小晴姊妹,經常來此禮佛。
武康不信佛,每天都路過,從沒拜訪過。此刻不知為何,被某種情緒指引,拜佛慾望很強。見老許滿面愁容,遲疑幾秒說道:“我有種預感,只要去重福寺,就能找到答案,咱們去看看吧。”
說罷走進坊門,老許無可奈何,吩咐僕人等候。來到小重福寺,看起來真寒酸,佔地不到十畝。這哪是佛寺嘛,分明是佛堂,看來媚娘此時,沒有什麼權利。
進寺門去佛堂,見到個小乞丐,蹲西牆邊喝粥。修緣大師行善,救濟貧苦兒童,慈悲為懷嘛。就在此時,對面佛堂裡,跑出個小娘子,約莫五六歲。她跑乞丐身旁,遞出手裡橘子,笑容非常純真。
乞丐也不道謝,迫不及待剝皮,狼吞虎嚥吃橘子。小娘子靜靜注視,撲閃著大眼睛,發出清脆笑聲。這時節的橘子,都存在冰窖裡,她是大戶人家出身。
武康駐足觀望,如此和諧場景,卻帶來淡淡憂傷。那是上小學時,同桌的小蘿莉,總給他橘子吃。當時生活拮据,老爹沒承包梨園,根本吃不上水果。
他也像乞丐這樣,吃完橘子果肉,再啃橘子內皮。一層層的啃,直至啃到外皮,酸倒牙才罷休。同桌那小蘿莉,也是這樣注視,發出銀鈴笑聲,不時擠眉弄眼。
當時傻乎乎的,認為她喜歡我,後來才知道,是喜歡捉弄我。她的家境富裕,之所以給橘子吃,是為了欣賞我那,啃橘皮的下作。覺的很可笑,生活充滿惡意,該死的小娘皮。
眼前的小娘子,那欠揍的模樣,估計是同樣心態。橘皮越來越薄,武康哭笑不得,可悲的小乞丐,咱倆同病相憐。忽然靈光乍現,貌似想到什麼,下意識舒展眉心,詭笑爬上鬼臉。
佛堂裡的修緣,忽然瞪大雙眼,直勾勾盯門外。良久後輕嘆息,看向拜佛的婦人,雙手合十道:“貧僧懇請施主,莫再踏入敝寺,劫難天註定,貧僧無能為力。只能告訴你,堂外的施主,與你有孽緣。”
說罷閉上雙眼,繼續阿彌陀佛。婦人臉色微紅,佛前拜了三拜,向他行禮告辭。前腳邁出殿門,身後傳來聲音:轉告堂外施主,多行不義必自斃,敝寺不歡迎他。
婦人頷首離開,見到院裡情景,不禁皺起眉頭。提群跑西牆邊,拉起那個小娘子,轉身擋在身後。像護崽的母雞,惡狠狠瞪武康,眼神滿是厭惡和警惕。
武康覺的面熟,腦海快速回憶,然後嗤之以鼻。上官儀的兒媳婦,上官婉兒她媽,真的冤家路窄。沒心情理會她,轉身小聲說:“聖人的心思,我已經猜到,伯父想聽嗎?”
這不廢話嘛,許敬宗急的跳腳,拉他袖子離開。等身影消失,鄭氏舒口氣,蹲小娘子身前,鄭重其事道:“剛才那個男人,是朝廷大奸佞,以後見到他,千萬要躲開。”
小娘子木然點頭,見女兄很緊張,感覺莫名其妙。而在馬車中,武康把玩金葉子,也是莫名其妙。許敬宗急的撓頭,語氣滿是哀求:“變之快說啊,聖人什麼意思,找什麼證據啊?”
武康收起金葉,琢磨片刻說道:“伯父誤解了聖意,不是讓你找證據,是讓你學小乞丐,把橘子皮也吃了。不僅吃果肉,還要啃橘皮,榨取全部價值。”
許敬宗仔細品味,忽然瞪大雙眼,八字鬍不聽亂顫。武康點頭,淡淡說道:“聖人撒下網,只撈條大魚,顯然不滿足。他想讓伯父,把更多魚蝦,送進大網裡,然後一網打盡。”
氣氛很快壓抑,兩人同時冒汗,同時抹額頭,同時扯苦笑。許敬宗喟然,喃喃自語道:“終於明白了,聖人在議政殿,提及高陽謀反,不是感慨過去。老夫竊以為,是給出處理意見,參照此案處理。”
武康深以為然,高陽公主謀反,典型的政治沙龍。本來就幾個人,被長孫無忌放大,成為剷除異己的刀。硬生生把吳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駙馬執失思力等,全部牽涉進來。
而李九的意思,效仿那起案件,無限網羅魚蝦。想到這裡,瞄向老許,陰陽怪氣:“伯父沒能吃透,所以聖人發火,給你一天時間。如果還參不透,那麼等待您的,會是什麼呢?”
許敬宗抹苦笑,抹去額頭汗,反唇相譏道:“難道變之認為,聖人讓你入殿,是為了護衛嗎?他是拉你下水,讓我們共同參悟。如果達不到要求,恐怕明天倒黴的,不僅僅是老夫。”
武康不置可否,已經瞭然於胸,殺千刀的李九,天下第一腹黑,是在算計我啊。當初獵狐計劃,只是針對無忌,沒想到徹底失控。不過這樣也好,當初坑我的人,咱算個總賬吧。同時履行承諾,媚娘置身事外,我來揹負罵名。
許敬宗轉憂為喜,包子臉變回饅頭,煞有介事道:“變之先回家,知會楚國夫人,再和我回普寧坊。咱倆共同商定,這張大漁網裡,應該有什麼魚。羅織什麼罪名,如何合情合理,今晚必須確定。”
也只能如此了,武康欣然點頭,倚車廂閉雙眼。惡趣味兒的想,後人若著唐史,《奸臣傳》裡面,必有我的位置。是放老許後面,成為第二奸佞,還是超越老許,成為第一奸佞。
突然笑出聲,政治就是糞坑,除了骯髒糞便,就是蠕動蛆蟲。長孫無忌貪權,李治迫切掌權,而矛盾的解決,必以死亡告終。可以這麼說,長孫無忌的命運,在李治繼位那刻,就已經板上釘釘。
沒武康和許敬宗,有李康和武敬宗,無忌和關隴巨頭,終究難逃一死。李治是罪魁禍首,我們只是棋子,或者是背鍋俠。
我若不執行,他會弄死我,伴君如伴虎嘛。如此安慰自己,不想即將的腥風,心裡好受許多。
翌日辰時三刻,門下省議政殿,武康護衛御前,昂首目不斜視。李九端坐書案,全部宰相都在,個個低眉順眼。許敬宗手持象笏,上面記錄的內容,是最真實的謊言。昨夜絞盡腦汁,奮鬥到三更天,李九會滿意的。
許敬宗稟報:“昨夜刑部大牢,太子洗馬韋季方,對於聯合無忌謀反,已經和盤托出。臣質問韋季方:無忌與國至親,是陛下元舅,受先帝和陛下寵任。長孫家子弟,都在朝中為官,到底多大的恨,為什麼要謀反?”
現場氣氛詭異,李勣悠然閉眼,于志寧痛苦閉眼,白眉不住抖動;其餘低頭看地,彷彿事不關己;李九擺出愕然,眼眶逐漸泛紅;武康心中吐槽,肉戲就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