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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馬回來了

七年後。

仍是初秋天氣。道路兩旁的法桐樹上,已有些樹葉的邊緣染上了金色。風吹來,幾片巴掌大的葉子打著轉兒緩緩飄落。

一個身影出現在東沛市建築設計院七號宿舍樓下。他側耳傾聽,樓裡傳出香港電影《英雄本色》的配樂。

虛掩著的門裡,幾個青年工人正聚在一起看錄影片。

“……我等了三年,不是為了證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訴別人,我失去的,我一定要自己拿回來……”周潤發聲調不高,卻蘊含著凌厲的殺氣。

屋裡爆發出一陣粗野的讚歎,夾雜著乒乒乓乓的啤酒瓶響和嗑瓜子的聲音。

身影來到一扇破舊的木門前,掏出一個軍綠色的鐵皮發條青蛙。他的手指瘦削,關節粗大,面板黝黑,是一雙從事了許久體力勞動的手,但非常靈活有力。這雙手很快給青蛙上滿弦,又摸索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試圖開啟木門上的鎖,可是試了好幾次,鑰匙連鎖眼都塞不進去。

隔壁虛掩的門開了,錄影和人群嘈雜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一個小青年端著尿盆出來,急著上廁所。

“李林兒,這屋怎麼換鎖了?”

“那屋早改雜物間了,馬工。”小青年下意識地隨口答道,急匆匆繼續向前走。走出去兩步才意識到不對,驚訝地回頭叫道:“……馬工?”

尿盆掉在了地上。

筒子樓過道兩側的門依次開啟了,黑漆漆的窄路上射進了一道道光,這些光線很快又被人影遮蔽了。所有的住戶都站在過道里看。錄影聲微弱下去,整棟樓突然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哼,什麼馬工?害群之馬。”一個住戶冷笑道。他的評價馬上得到了眾人的響應。

“還好意思回來。”

“全所人停發獎金就是因為他。”

“不知道收了多少黑心錢。不要臉。”

馬皓文完全沒有料到,當年他為了保護全院人的利益,一個人堅決扛下了大橋坍塌的所有責任。結果,並沒有人感謝他,他反而變成了東沛市最大的一隻過街老鼠……

馬皓文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想尋找到一絲原有的溫暖和尊敬,卻只看到了鄙視和敵意。他勉強擠出微笑:“對不起,我只是想找我兒子……誰見我兒子了?”

一片沉默中,上滿弦的青蛙不小心發條開了,從馬皓文的手裡掙脫出來,在地上不住地蹦。氣氛變得越發尷尬。右邊站著個穿綠底大花睡衣的婦人,懷裡抱著條狗。狗被青蛙嚇了一跳,開始狂吠。

錄影片的畫面上,周潤發被亂槍打得像馬蜂窩一樣。狄龍在絕望地哭喊:“小馬!小馬!”

馨予常常感慨自己的人生。

那座橋的坍塌,是她人生最灰暗的時刻。以那個時刻為界,她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前半部分浪漫而寒酸,後半部分務實而豐裕。如果橋沒有塌,她或許仍是個少女,仍會相信很多東西。

可是,如果橋沒有塌,她能住上現在這套水廁到戶、電燈電話的單元房嗎?兩室兩廳一衛,鋪著地板膠,掛著玻璃水晶燈,還帶倆大陽臺!即使大橋完好無損,就憑孩子父親的晉升速度,恐怕多少年也走不出那棟宿舍樓。

她痛恨那棟黑洞洞的筒子樓。那裡永遠瀰漫著一股潮溼的臭味,一家炒菜全樓聞味兒,一家說話全樓旁聽。她很高興離開了那裡,很高興離開了自己的過去。

門鈴響了,馨予放下手裡正在鉤邊的電視機罩子,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她的過去。馬皓文正看著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