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少,聽說皇上對你並不如何信任,甚至連線替你的人選都已經找好了,不知是真是假?倘若屬實,日後動少又將何去何從?宗亮低頭品著女兒紅,沉默良久,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一怔,雖然蔣遲很快就要接替我的傳言在江湖甚囂塵上,可除了家人和師孃外,別人都十分忌諱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問題。不過,不提歸不提,但凡有點頭腦的江湖人都明白,茶話會之所以遭到幾大豪強的反對,正是我地位不穩的直接後果。
傳言固然有失實的地方,不過,蔣小侯的確極有可能在三四年後接替我來管理江湖。
事實不容我反駁,否則,一旦傳到蔣遲甚至皇上的耳朵裡,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而宗亮眼下的情況,又讓我心中猛然生出一個念頭,既然他肯為丁聰所用,難道就不可能為我效命嗎?故而我決心實話實說,態度也誠懇起來。
皇上少年英發,自然想要做出一番超越先皇的功業來。不過朝中先有楊廷和獨攬大權,後有費宏把持朝綱,皇上頗受掣肘。
楊廷和不是已經垮臺了麼,而費宏可是繼統派的支持者啊!宗亮弄不清楚我此番言辭的用意,狐疑道。
費宏雖然在大禮一案中站在了皇上一邊,不過他年邁保守,和皇上的政見常常南轅北轍,皇上不過是用他來肅清繼嗣派的勢力罷了。
這話自然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我不虞宗亮會發覺其中的奧秘。事實上,江湖人對政局的變幻都是霧裡看花,只因為統嗣之爭實在是牽扯極大,才弄得路人皆知,而我也是在進京之後,才逐漸把握住了官場的奧妙。
首輔費宏和桂萼、方獻夫一樣深得嘉靖的信任,嘉靖對他甚至達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桂方兩人多次舉薦老師陽明公,都被費宏所阻,而嘉靖恰恰採納了費宏的意見,要調李鉞接任兵部尚書。
費宏歷任六部首長多年,特別是作過一任吏部尚書,門生故舊遍及朝野,在楊廷和倒臺後,費宏一黨事實上已經成為朝中最強大的勢力。
不過,凡事都有利弊,費宏的強大,勢必會引起嘉靖的警覺,而事實上,桂萼幾次側面攻擊費宏,雖然都遭到了嘉靖的申斥,然而卻並沒有深究,顯然,嘉靖是要在朝中保留一股足可以與費宏抗衡的政治力量。
……一旦費宏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不管他是否願意,他都要退出政治舞臺。屆時,朝中將需要一批年富力強而又能體會聖意的新鮮血液來協助皇上完成他的宏偉藍圖,所以,我不可能在江湖待上十年八載的。
這麼說,日後動少是要出將入相嘍,宗某先在這裡恭喜動少了!宗亮含笑拱手相賀,只是眉目之間頗有疑色。
為皇上效命乃是我輩榮耀,至於出將入相,我王動可不敢奢求,其實只要用心替皇上辦事,皇上明見萬里,自然不會虧待於我,就像魯衛魯大人,馬上就要升任蘇州同知了。
魯大人兩年兩遷,從正七品眨眼就變成了正五品,真是皇恩浩蕩啊!宗亮感嘆道,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豔羨之色。
同知乃是知府的副手,在一府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與通判不同的是,通判只負責某一方面的事物,而同知則是統攬全域性,魯衛若是再年輕一點的話,日後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府之主,名副其實地成為一方土皇帝。
魯衛此番升任蘇州同知,乃是為我讓出負責刑名的通判一職,不過即便如此,也是少見的恩典。
宗亮從少林派在十二連環塢的臥底變成鐵劍門的大管家,不管其中有多少內幕,他熱衷權勢、貪圖享樂卻是毋庸置言的,看到同為少林弟子的魯衛一路飛黃騰達,他不眼熱才怪。
魯大人眼看快到五十了,宗先生今年……宗亮表示已過不惑之年,我笑道:那足足比魯大人小了九歲,想當年魯大人在宗先生這般年紀,也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吳縣總捕罷了。
宗亮呼吸頓時一窒,連蕭瀟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偷偷撓了撓我的手心。
我話裡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魯衛年近四旬才投身官場,他宗亮現在打定主意也不算晚。魯衛可以在九年之間連升八級,他宗亮一樣可以做到,關鍵是找準了靠山。
丁聰當然也是一個大靠山,他現在官居浙江布政使司布政使,是堂堂的從二品大員,是把持一方的諸侯,論地位,別說是我,就連桂萼方獻夫都有所不如。
不過,年輕的皇帝更容易親近年輕的臣子,如果真如我所說的那樣,連正一品的宰輔費宏都難以保住自己的位子,那麼比費宏還大上兩歲的丁聰大概在朝中的好日子也不會太久。
退一步說,就算丁聰得到了嘉靖的賞識,可他肯為像宗亮這樣的草莽之士爭取利益嗎?看看跟隨他的那些江湖人,雖然大魚大肉,吃喝不愁,可有幾人謀得了一個正經的出身?
那麼我呢?我值不值得他投靠呢?
因為蔣遲的緣故,我在大多數江湖人的眼裡已經貶值了,眼下很少有人會想到,其實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江湖人,我原本是該以另外一種方式登上廟堂。
宗亮不是傻瓜,經過我的指點,他應該醒悟過來,我要走科舉正途了——這本來就是我應當走的道路,而這條道路對我來說,因為有桂方兩人的照拂,很可能是一條金光大道。
當然,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而已,兩三年後的局勢究竟如何,我心裡並沒有多少把握,是進是退當是在五五之間,甚至隱退的可能性更大,然而這一切,我沒有必要和宗亮說的那麼明白。
面對我丟擲的誘餌,饒是宗亮是個老江湖了,也患得患失起來,沉吟了半晌,他才問道:動少,我打聽件事兒,你可知道齊默的下落?
他眼下正關在蘇州大牢裡。我並不諱言,飛快地答道:漕督李鉞李大人視察漕運駕臨蘇州,為保證他的安全,蘇州那幾日便拉網嚴打,齊默管不住自己的小弟弟,魯衛只好幫他管管了。心中卻是一動,他突然問起齊默,莫非是被我鼓動的想重建鐵劍門?
宗亮的神情明顯輕鬆下來,聽我這麼說,就算原來我有針對鐵劍門的意圖,此刻已是時過境遷,沒有必要再羈絆齊默了,那點事情自然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想把齊默弄出監獄來,那是你宗亮痴心妄想了,即便我可以扶植鐵劍門,但也要把它的實力控制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何況,如果這些人當真有十二連環塢的餘孽在內,我還有一筆不共戴天的舊帳要和他們清算!
宗亮你燒高香吧,你沒有參與侮辱無瑕,侮辱無瑕的是你那混蛋弟弟,也算他走運,沒落在我手裡就已經見了閻王,其他若是還有活著的,有一個算一個,我可不想那麼輕易就放過他們。
齊默不是動少用計調去蘇州的嗎?
宗亮剛想說話,突聽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隨著笑聲昂首走進客棧的是一個我熟悉而又極度厭惡的身影。
李兄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