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休哥以諸軍統帥之尊,直接自領了率領小部隊抄襲宋軍後路的任務,又將宮分精銳分給耶律沙統領,這胸襟氣度也叫其它契丹將領心服口服。這個會戰的方略虛虛實實,眾將都無二話,於是除了被捋奪兵權待罪的原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眾將各自回去整軍備戰。
“北院大王放心,明日定叫趙炅焦頭爛額。”耶律沙大聲笑道,但耶律休哥卻從他的笑容裡看出了幾分心虛,這先期到達幽州的南北院兵馬,確實被宋人禁軍奪了士氣,好在有銳氣正勝的宮分精銳為骨幹,怎麼也能堅持到入夜時分吧,耶律休哥暗想,他不便多言,宮分騎軍只忠於皇室,也有監視眾將之責,給了耶律沙統領,也間接制約著那些望南朝禁軍而膽喪的契丹將領不可擅自潰逃。他與耶律沙拱手作別,牽過馬頭,戰馬的馬蹄都包了厚厚的麻布,五千大軍順著山間小路,不久便消失在峰巒疊嶂的西山山脈之中。耶律沙望著耶律休哥大軍消失的背影,忽然感覺,自己老了。
幽州城西北寶光寺,趙炅登臺北望,只見北方群山下面一片搖曳的火把,氣焰熏天,按照殿前都虞侯崔翰的估計,來援的遼軍至少有十萬之眾。潘美、曹翰等諸將都圍繞在趙炅身側,聽他言語。自從北伐以來,漸漸形成了這樣一種氛圍,那就是軍國大事都由趙炅一言而決,眾將也不會自討沒趣地與他強項。
趙炅臉色凝重,良久方才緩緩沉聲道:“兵法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遼人深宵舉火,大張旗鼓,十有八九,乃是虛張聲勢。諸將繼續圍攻幽州,不可使遼人援兵進城。明日若是遼人敢來挑釁,朕親自帥御營精銳擊之!”眾將聞言,皆是面色凝重,內裡卻如釋重負。
吳英雄回到營帳後,當即命張仲曜讓牙軍營暗自準備退軍事宜,按照他的記憶,高粱河之戰宋軍戰敗,遼軍也沒有實力追殲宋軍主力,安西軍只需趁亂沿著桑乾河向西退卻,便可和白羽軍會和。此時最可憐的,莫過於跟隨宋軍出征,前線沿途轉運糧秣的十餘萬民夫,宋遼雙方數十萬大軍在幽並之間盤旋邀擊,既然宋軍實力未損,那麼遼人斬獲的首級,大部分便是來自這些隨軍的民夫了。
諸將散去後,趙炅頗有些疲憊地揉著太陽穴,連日來勞心勞力,便是正值壯年的他也吃不消。此時正值酷暑,幽州潮溼,夜間悶熱難消,沒有食慾。未幾,內宦來報,泰寧軍節度使孫承佑敬獻冰盤魚膾,為陛下消暑,趙炅皺了皺眉頭,便傳孫承佑覲見。這孫承佑乃是故去錢王的女婿,江南戰後,趙匡胤將吳越國錢氏貴胄全都徵召到汴梁為官,一方面是酬謝殉國的吳越王錢椒,一方面藉機吞併了吳越。這錢氏諸人倒也十分知趣,除了吃穿奢侈之外,全沒有復起之心,所以趙氏對待寓居在京的各路諸侯,以錢氏最為優容,這錢王女婿孫承佑,在北伐軍中居然能整治出冰盤魚膾,如此奢靡,若是放在其它將領身上,趙炅只怕立刻便要大加申斥,但既然是吳越錢氏一系投誠的,便能優容與他,若是孫承佑如同吳英雄一般與士卒同甘苦,買人心,只怕趙炅當即便要他性命。
也不知這孫承佑用的什麼法子,進獻上來的魚膾居然是幽州罕見的鱸魚,顯然是從汴梁攜帶而來,晶瑩透明的魚片上撒些青綠的蔥段薑片,襯著下面冒著絲絲白霧的冰盤,望之便暑意全消,趙炅以牙箸夾起一片,入口甘甜生津,不由得笑著讚道:“大軍之中尚有如此美食,孫卿當真有心。”
孫承佑惶恐答道:“陛下謬讚,錢王在時,最喜吾等進獻這冰盤魚膾消暑。陛下親征以來,親歷矢石,為大軍先鋒,尤為辛苦,微臣知道這魚膾有消暑氣,長精力之效,便早早備了,為陛下效此犬馬之勞。奢靡之處,還請陛下恕罪。”趙炅又夾了一片魚膾吃了,嘆道:“錢王公忠體國,汝等也有心了。”孫承佑見他並無責怪,放下心來,又道:“聽聞契丹人援兵大至,陛下明日將親率御營擊之,承佑斗膽,願率吳越子弟隨扈陛下,誓死擊退契丹。”趙炅點點頭算是答允了他,壯之曰:“若是諸將皆如孫卿這般戮力王事,何愁幽燕不復。”
“契丹狗子,比烏龜爬得還要慢!”安西軍百夫長朱導嘴裡喃喃地咒罵,眯縫著眼睛看遼軍從北方緩緩馳來。驕陽似火,汗水順著鐵盔的縫隙裡一點點流下來,糊住眼角,雖然內裡只有一件絲綢的護衣,鐵甲卻被烈日烤得滾燙,在這麼等待下去,只怕皮肉都要被烤熟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被勒馬在前的吳英雄和張仲曜聽到,吳英雄心中苦笑,趙炅嫌御營兵力不足,受了那孫承佑的挑唆,想起隨駕的重將都有多少不一的衛士,便下旨令西京留守石守信以下均率衛士隨駕,同御營一起迎戰遼軍。
早上氣候涼爽,遼人只管鼓譟,卻按兵不動,快到正午時分,方才渡過清沙河。五萬餘騎伴隨著萬餘步卒,另有三萬餘家丁輔兵在後,慢吞吞地向幽州城靠近。趙炅御營抵達幽州城下以來,宋遼雙方在此對峙已有十餘日,除了宋軍圍攻幽州外,與外圍來援的遼軍大戰兩場,小戰不斷,雖然宋軍將遼軍遠遠驅離,卻沒法擊破其主力。倒是這十餘日來,宋遼雙方將彼此的兵力位置和實力都摸得清清楚楚。耶律沙不指望能出奇兵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只是謹慎地部勒著南北院兵馬和奚軍保持陣勢,渡河後徐徐前進。耶律休哥交給耶律沙的兩萬五千餘宮分精銳,一萬五千為大軍先鋒,另有一萬騎則則混在北院契丹騎軍身後家丁行伍之中,準備給宋軍突然一擊。
遼軍一動,宋軍隨即在清沙河對岸結陣等待遼人援軍,趙炅親率御前班直及控鶴軍為中軍,殿前都虞侯崔翰在旁協助官家發號施令,西京留守石守信率張美、劉延讓等隨駕大將與驍騎軍一同結先鋒陣,孔守正領日騎東西班騎軍精銳為策先鋒陣,彰信節度使劉遇率二十指揮虎捷軍列殿後陣。東西班指揮使傅潛與御龍直指揮副使王超領龍捷軍騎兵更在大陣兩側分列左右拐子馬騎陣,準備從兩翼突襲遼軍側翼。吳英雄心下思量,趙炅此番出戰契丹軍,在選將上也破費了一番心思,擺出了一個以老帶新的格局,石守信等宿將為先鋒破遼人銳氣,最有可能建功的中軍及兩翼柺子馬陣卻全用太平興國年間才提升的晉王藩邸舊人,掩護趙炅中軍的殿後陣則由彰信軍節度劉遇統領,可算是格外重視了。而潘美、曹翰、米信等正值壯年且能夠獨當一面的將領,則繼續督促十餘萬禁軍不停地四面攻城。
吳英雄與眾安西牙軍策馬立於石守信統率的先鋒陣中,遙望對面,遼軍完全沒有平素裡來去如風的作戰風格,彷彿極不情願似地一步一步向著正在承受著宋軍不惜傷亡狂風暴雨一般攻打的幽州城,也向著近十萬禁軍精銳列陣的方向緩緩行進著,除了外圍負責警戒的騎軍,後面的大隊騎兵甚至是在牽著馬前進。“看來契丹人不打算速戰速決。”張仲曜目視著七萬餘契丹騎兵揚起的煙塵,沉聲道。吳英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側過頭細看身旁那些名重當世的元勳宿將。
西京留守石守信面色嚴峻頗有大將的威嚴,但身軀已然有些發福,石守信似乎察覺吳英雄正在打量,鼻中重重“哼”了一聲,目露寒光朝左右將領望去。石守信身旁,左衛上將軍張永德,左驍衛上將軍張美恍若不覺,目視前方,與其說實在觀察遼人地陣勢,倒不如說是在若無其事地發愣。右驍衛上將軍劉延讓去似乎擦覺到石守信和吳英雄的目光,轉頭來瞪了吳英雄一眼,似有警告之意。唯有統率著驍騎軍的董遵誨臉上頗有憂色的望著前方,與近十萬遼人騎兵決戰,這是唐朝以來極其罕見之事,董遵誨原本也是目空一切之輩,靈州之敗後,卻變得有些怯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