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大周此時已經出現了靠椅馬紮等坐具,前者卻沒得到推廣,唯宮廷抑或王府才有設定,馬紮條凳更是胡人家中常備,雖也有貴族聚會時選擇,圖個新鮮罷了,多數情況下還是講究跽坐之禮,便是盤膝趺坐也要得到主人抑或長輩許可,垂足與倒臥就更顯失禮了。
蕭媼將三人的言行看在眼裡,並沒有理會姚姬,而是對柳小娘子笑道:“小娘子途中多有勞累,這時勿需拘禮,趺坐著就是。”
“有長者在,兒不敢失禮。”
蕭媼挑了挑眉,再次看向一邊滴溜溜打量四周陳設,一邊露出鄙夷神色的“長者”,仍然不動聲色,話卻說得甚有深意:“小娘子好教養,這都是姜姬往常教導?”
“庶母也有教導,但更多是阿媼指點拘束。”
這話顯然是將功勞分給了自家乳媼。
蕭媼頷首,卻是讚揚傅媼:“阿傅果然不負娘子所託。”
不想這一候竟過了小半時辰,到底柳小娘子這具“本身”年幼,想來從前也沒受過嚴苛教管,小腿陣陣發麻,幾乎連知覺都沒了,恍惚間,這讓柳小娘子想起真正的生母那些年教她禮規時的情境,大約也是這樣的年齡,硬是每日必須跽坐上整個時辰,還得練習描帖,當時她苦不堪言,而如今追憶,心裡只有一片黯淡,真恨不能,回到當年再見母親慈顏。
“娘,還得等多久呀,我要悶死了。”——能這般童言無忌的當然是才三歲出頭的豔絕小娘子。
在良賤不婚的鐵律下,大週一眾姬妾都必須是良籍出身,若有子女,倒也能噹一聲“庶母”,可諸如“阿孃”此類稱呼只專屬嫡母,這要是放在別家,好比蕭媼這等身份甚高的僕嫗是可以糾正甚至訓斥的,但只不過,眼下蕭媼只是看了一眼姚姬母女,仍舊肅坐於下首葦蓆置若不聞。
柳小娘子不由莞爾一笑,看來柳氏門風確實不錯,至少恪守主僕之別尊卑有序,蕭氏這個主母想必不容悍僕張狂。
好不容易,剛才的侍婢又反轉來了這處,仍是笑吟吟的有請諸位前往堂屋。
與廂房設定的屏榻有別,廳堂北窗不遠,闊闊一面字屏,上書正是《詩經》名篇秦風無衣,觀那手飛白,真正有如“絕鋒劍摧、驚勢箭飛”,似有凜然之氣迎面襲來,卻讓人精氣一振,柳小娘子只覺小腿的痠麻都一瞬緩和,匆匆一眼,又見字屏正下設著的長榻上,趺坐那身著交領襦裙之貴婦,容顏與多年前竟絲毫無別,依然冷豔。
正是蕭氏。
而兩旁俏立的柳七娘、九娘兩位顯然拔高了個頭,這就和記憶中大有區別了,不過雖然整體氣質看著沉穩不少,那眉梢眼角仍難免透出幾分好奇暗窺來,這才洩露出稚氣。
地上已經擺好了錦墊,柳小娘子先跪了上去,直到豔絕妹妹也搖搖欲墜地跪下後,兩人這才同時頓首相拜。
“好了,起身吧。”冷冷清清的語音,蕭氏並沒有顯出與庶女們久別重逢的親切,當然就更不可能與柳小娘子抱頭痛哭追憶一番心腹婢女後來共侍一夫的姜姬多麼紅顏薄命了。
倒是嫡姐柳九娘上前扶起柳小娘子時,衝她擠了擠眼,不無親密地道聲:“妹妹隨我來。”
更加年長的柳七娘卻是去扶了豔絕,不過她許是沒料到這位庶妹一屁股就要跌坐到矮榻上,很有些狼狽地阻止了,說了一句:“庶母還未見禮,先不能坐。”
就是這一句話,卻遭自了蕭氏淡淡一個眼鋒——若行事穩妥進退得當,只需暗阻庶妹即可,無需強調庶母見禮這句。
柳小娘子看在眼裡,暗暗嘖舌,這位嫡母對親生女兒都這般嚴厲,看來袁氏“不好相與”的暗示倒也不是恐嚇。
四個女孩兒待姚姬嫋嫋婷婷上前,拱手為禮,又妖妖嬈嬈道了聲“娘子安好”後,又待她率先跽坐下來,才上前見禮分別跽坐。哪知豔絕小妹秉持了垂足的作風,這讓七娘好生為難,仔細斟酌一番才沒有糾正小妹坐姿,到底是才三歲出頭,又沒受過教導,不熟禮儀也不為過,要是受不得這突然嚴格鬧將起來,可越發不好收場。
“我早先聽說十一娘在蘇州不慎落水,可有其事?”蕭氏開門見山就是一句。
這讓柳小娘子不由一驚,驚的當然是看似冷淡的嫡母竟然明示了她的排行。
需知這時大族著姓,無論男女,排行一般是依族中,從前裴氏是子侄眾多女兒稀少,故庶女一般都會記上族譜,幼時就有序齒排行,然她早知柳氏全然相反,子侄不多女兒卻不少,嫡女無疑會上族譜,庶女可就未必了。
然而眼下蕭氏既以“十一娘”稱之,顯然序齒之意,便是暗示她大有希望名記族譜。
她運數的確不錯,可見傅媼及青奴所言不虛,這位看似冷淡的嫡母對她倒甚為偏心,只不知將來待她施展“早慧”出類拔萃之後,蕭氏還會不會有這般慈和。
這麼一恍神,柳小娘子……不,現在應當稱為柳十一娘了,竟就沒有注意姚姬,直到被那女人痛哭流涕雙膝著地往地板上“赤裸裸”這麼一跪的莫大動靜才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