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書並不知道女兒憂心忡忡,就怕他突然給她領回一個後孃,這會兒他正癱倒在車座椅上,一隻手搭在額頭上,掌心朝上,閉著眼,似睡非睡。
何招弟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從後視鏡看他一眼。自從喜梅過世,這個人彷彿帶上了假面,平日裡連微笑都彷彿是尺子丈量過似的,透著刻意。也只有在這樣無人的角落,他才偶爾會卸下假面,流露一絲脆弱。
心口泛起微微的疼,這種陌生的情愫來得猝不及防,何招弟心神一凜,有些狼狽地收回目光。
玉書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放下手,睜開眼,眼裡已經恢復了清明。
“不好意思,佔用你的休息時間。”
何招弟雙手穩穩地握在方向盤上,抿嘴笑了笑,“沒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酒醒了嗎?”
若非給玉梅當伴娘,晚上幫忙送客人留在最後,現在也輪不到她來為玉書開車。這會兒她倒是慶幸自己磨磨蹭蹭留到最後了。
玉書沒有回答,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熟悉的廣告燈牌,隨口問道:“老林的情況怎麼樣?”
安全生產一直是廠裡三令五申反覆強調的事情,保安還在當班期間喝酒,實在是很令人無語。
“皮外傷倒是小事,主要是腰椎磕在臺階上了,嚴不嚴重要等檢查結果出來才知道,不過送他去醫院的同事說人精神還好的,應該問題不大。”
脊椎損傷可大可小,嚴重的還可能導致肢體癱瘓,老林年紀又大,從一二十階的臺階滾下來,結果肯定樂觀不到哪裡去,何招弟這麼說也不過是安慰玉書罷了。
這幾年工廠的規模越來越大,玉書早就躋身百萬富豪之列,這本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可眼前這個人,不但絲毫沒有青年人該有的意氣風發,反而整個人暮氣沉沉的,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遲暮老人般的頹廢。
何招弟用力按下心中不該有的情緒,儘量公事公辦地道:“年前報名值班的是他兒子,結果來上班的是老林,他們擅自調崗違紀在先,現在出了這種事情,必須要嚴懲,不然規章制度都成了擺設了。”
何喜梅的事情發生以後,廠裡對安保這塊要求更加嚴苛,廠裡所有的保安挑的都是身強力壯的,一個人能對抗兩三個人。小林是保安,老林是食堂裡的雜工,廠裡高薪留人看廠,結果小林來了個李代桃僵,怎能不令人窩火?
玉書又開始揉太陽穴,“獎懲的事情先放一放吧,先把人治好了。”
何招弟看了玉書一眼,心裡有些同情他,一年忙到頭,好不容易趁著過年休息幾天,又遇上這樣的糟心事。不過想想自己家裡的也是一地雞毛,有家歸不得,也就談不上誰比誰更可憐了。
到了醫院,老林的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
醫生指著片子上一截脊柱對兩人說道:“你們是病人家屬?”
何招弟連忙搖頭,“不是的醫生,我們是病人單位的同事。”
醫生點點頭,也沒問為什麼家屬不在場,接著道:“老人年紀大了,骨質疏鬆,家屬平時看護要特別注意,今天還算運氣好,脊椎傷害不嚴重,只第一腰椎輕微骨折,這裡的骨頭間距明顯不同,看到了嗎?現在有兩種治療方案,一種呢,就是臥床休息,平時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三四個月骨頭間距會慢慢撐開就能痊癒了。另外一種需要開刀,在骨椎裡注入膠撐開間距,術後恢復一到兩週,這一種費用比較高,大概要兩三萬塊錢吧。如果經濟條件允許,我是建議你們選第二種,可以讓老人少受一點罪。”
“第一種。”
“第二種。”
玉書回頭就看到小林急匆匆地跑進來,剛才那一聲就是他喊的。
“醫生,我是病人家屬,選第一種吧。”
醫生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玉書跟何招弟站在一旁面無表情。
小林有些訕訕地叫了一聲,“老闆。”又朝何招弟點了點頭,“何經理。”
玉書看了他一眼,對醫生溫聲道:“就第二種吧。”
小林著急了:“老闆,我們,沒錢,就按照第一種方案吧,我這就把我爹接回家去。”
玉書溫聲對醫生道:“病人是因公受的傷,醫藥費我們廠裡承擔,就按第二種方案來吧。”
何招弟皺眉。
廠裡雖然為每個職工都買了意外傷害險,可就算保險全部報下來,也不夠支撐老林的整個療程,況且,造成這種局面的明明是林氏父子,何招弟實在想不通玉書為什麼還要為對方承擔這筆費用,但她習慣了服從,只好一口氣憋在心中。
想來想去,到底氣不過,何招弟轉過來對小林怒目而視,“有你這麼當兒子的嗎?現在躺在床上的是你親爹,為了一點錢讓他遭這份罪。”她盯著小林,眼神犀利,“還有,之前排班的時候是你自己自願留下來值班的,為什麼最後又換成你爹了?”
小林眼神閃躲。
他是本地人,住得也不遠,春節值班,廠裡給開了三倍工資還有獎金,反正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就算沒空還有老爹能夠頂上,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從別人手上搶過來的活兒,沒想到老爹貪杯誤事,還被老闆抓個正著,真是晦氣!
小林的臉上嫌惡、懊惱,僥倖等等表情輪番變幻,何招弟唯獨沒看到一絲對老父親的愧疚,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父子倆不僅弄虛作假,還在當班期間喝酒,離崗,得虧你們運氣好,萬一有人趁機溜進廠裡放一把火或做點什麼,我看你們拿什麼來賠!”
何招弟罵完了,一回頭就看見玉書神情晦澀,才醒悟到自己又戳了對方的痛處,頓時後悔了,“玉書哥,對不起……”
玉書輕輕搖搖了頭,“先去把錢交了。”
小林一顆放回了肚子裡,看來老闆不會追究他責任了,太好了。不過,老頭子需要臥床半個月,真是太耽誤工夫了,不知道廠裡會不會補償他們一些營養費?
何招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冷哼一聲,扭頭就走。沒扣你工資就算不錯了,還想要賠償,美得你!回去就讓行政部出通知,父子倆一起全廠通報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