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暢剛進九思軒當差時,就聽過趙世恆詢問那個問題:“撓萬物者莫疾乎風,風為何物?”
趙世恆問了鄔瑾,問了莫聆風,甚至問了程廷,卻獨獨沒有問過祁暢。
好像是趙世恆認為他的回答根本不值得一聽。
趙世恆曾說:“我教導你,並非看你是可塑之才,不過是想看看,同樣的先生,讀同樣的聖賢書,教出來的人,善惡上的分別能有多大。”
祁暢蹲在門口,讓寒風颳的通體冰涼,門內的光明和溫暖,透過窄窄的門縫往外透,他悄悄伸出左手食指,擱置在門縫下方,試圖竊取一點溫暖。
結果手指沒暖,那門驟然開了,出來檢視雨勢的下人也想不到祁暢會把手指放在門縫處,險些將他那根手指碾斷。
祁暢火速把手指頭拔了出來,縱然快,手指上也脫了一層油皮,疼的他登時一個哆嗦,右手捧著左手,左手食指筆直的伸著,純粹就是疼,骨頭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忍痛起身,站到一旁,垂著腦袋,沒法言語——因為這樣愚蠢的行徑傷了手指,誰聽了都得嘲笑他。
他極力忍痛之時,還歪著腦袋朝裡看了一眼,就見屋中燭火明亮,鄔瑾長身玉立,換了一枝大筆,上身微傾,右手懸腕執筆,正在寫大字。
看著鄔瑾,他不自覺將手放下,站直了身體,端正了神情——鄔瑾在他眼裡,就像是書裡走出來的美好人物,是這世上難得的一點明光和溫暖,連同整個放著光的溫暖屋子一起,都讓他嚮往。
他竭力模仿鄔瑾的一舉一動,那種春華滿枝的神態,不怒不厲的眉眼,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樑。
半個時辰後,雨停,鄔瑾提著帶來的燈籠,帶走所寫的日錄,一腳邁上青石板,和來時一樣,走的悄無聲息。
等人都走了,祁暢才回到屋中。
屋中炭火已經燒的十分旺,暖意融融,祁暢蹲在火盆邊,伸出雙手,放在火上細細烘烤,這才發現左手食指,經過剛才這一碾,已經是中指的兩個大,指甲裡也有烏黑的淤血。
他對著食指吹了吹,忍無可忍,掉了一點疼痛的眼淚,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起身去收拾。
鄔瑾坐過的地方,並不混亂,只有一張大字還攤開著,上面默寫著《易經》中的巽卦卦辭,茶盞整齊放在茶托之上,桌上連一點多餘的水漬都沒有。
他翹著食指,也取出一張竹紙,就著那一點殘墨,高懸右手,默了一副同樣的卦辭。
“一葉孤舟落沙灘,有篙無水進退難,時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費力任往返。”
寫過之後,他將兩張紙擺放在一起。
都是蜀中夾江竹紙,都是宣城諸葛筆,都是一個先生所教,都是楷書,連字型大小都相似,然而就是不一樣。
祁暢把自己那一張字拿起來,走到火盆邊,蹲下身去,沉默半晌,投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捲了起來,映紅了他的面孔和雙手。
他是照貓畫虎,東施效顰,虛有其表,內中無風度,無品德,無筋骨,乍看時,也能過眼,但是經不起細看和琢磨。
這並非他所說,而是趙世恆親自點評——趙世恆甚至認為他的字比不上程廷。
自然比不上,程廷有身份,有底氣,一筆出鋒,洋洋灑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他哪裡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