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低頭看一眼,那股邪火再一次躥至兩肋,一顆心轟隆直跳,腦袋發暈,臉色瞬間轉白。
張供奉看皇帝似乎有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緊張的手心出汗,隨時準備上前扶住皇帝。
皇帝慢慢穩住心神,吐出一口濁氣,伸手抓出來一把糧食,放到眼前細看,手掌中顏色紛雜,大米發紅發黑,還有一些已經分辨不清是什麼,另有潮溼成一團的糠,夾雜著沙子。
他喘幾口粗氣,提起這一小袋糧食,用力摔下金臺。
袋中物紛亂落地,一片沙沙作響,滾到文武百官腳邊,紅色和他們身上的紅袍顏色一樣,黑色和他們頭上的烏紗帽顏色一樣,精準無比地打在他們脊樑骨上。
在眾人瞪大的雙目中,糠團裡鑽出來蛆蟲,在至高無上的金殿上爬行,是金碧輝煌也藏不住的骯髒和齷齪。
樞密使吳鴻喆不再裝聾作啞,利索出班,跪倒在米糧上:「陛下,臣監察不力,臣有罪!」
他跪下,三司中兵案正、副二使也毫不猶豫出班下跪。
沒有跪下的人垂首沉默——這沉默似曾相識,似乎在幾日之前,他們也曾在同僚的質問和陛下的怒火下,這般沉默。
但那一日的沉默是做壁上觀,今日沉默,卻是大難臨身。
莫聆風從左邊袖袋中掏出摺疊整齊的一塊布帛:「陛下,這是南北作坊送到堡寨的冬衣。」
吳鴻喆抬頭側目,看向莫聆風手中所謂的冬衣,還未等他看清楚,張供奉就已經疾步過來,把東西呈給皇帝。
這是冬衣上剪下來的一片,皇帝手指在布上摩挲兩下,便知此物不能禦寒。.
不是冬衣應該用的厚帛,沒有夾層,經緯稀疏,舉起放到亮處一看,光從無數小孔洞中透過來。
皇帝聞到了布帛上散發的黴味,濃烈刺鼻,沖淡殿中所燻的香氣,他幾欲作嘔,將布丟到張供奉手中。
布上的千瘡百孔,就是國朝的千瘡百孔。
同時他知道,莫聆風一直在等這一刻。
她不是鄔瑾,她的目的不是為士兵叫屈申冤,她更不想要朝堂清明,此刻發作,想要什麼?
他沉聲道:「讓他們都看看冬衣。」
張供奉連忙讓小內侍拿下去,遞給眾人觀看。
於是又有三人出班跪地領罪。
莫聆風彎腰撿起地上笏板,執在手裡:「陛下,自臣入堡寨參軍,糧秣、軍需,便一年差過一年,臣以為是國朝艱難,歷年出家財為資,去歲暴雪,臣傾盡家財,方才度過災年。
可臣入京都,卻見同僚裘馬輕肥,宗親堆金積玉,城中處處豪奢,出乎臣意料之外。
如今陛下恩深似海,臣本應愧顏受之,然而蠹蟲蛀桂木已深,國帑不能養重兵,泰山之根搖動,臣家財已空,無力支撐,倘若陛下不能支援,臣不敢再把雄兵。
臣請陛下許鎮寬州節度大使,管理排程寬州稅收為軍需所用,臣兄長離魂之軀,不能為朝廷所用,臣代其解官,陛下可任宗親為寬州節度使,率兵禦敵,敵退則還,並不久鎮,事罷即還稅於朝。」
她垂首,勾起嘴角,無聲一笑。
皇帝別無選擇。
如今寬州駐軍已悉數進入堡寨,濟州大半兵馬也由譚旋帶領,在堡寨中禦敵。
他就算想和上回一樣,棄堡寨,死守寬州,一時從哪裡調動駐軍?
北地有虎視眈眈的胡虜,不可輕動,南地過於遙遠,駐軍未到,寬州恐怕已經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