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日寅時三刻,朝鐘還未響起,便有數騎出京都。
魏王帶四十護衛,數名隨從,莫聆風帶一百娘子軍,氣勢如虹,刮動靈堂外喪幡,卷飛滿地冥紙,踏碎道旁殘冰。
一輛寬敞的馬車緊隨其後,裡面臥著鄔瑾,後方是一輛板車,趴著祁暢,再往後,便是糧草。
京都中處心積慮的算計,爆發出的激烈爭鬥,因此而震盪的朝堂,岌岌可危的群臣,都被他們拋之腦後。
魏王惦記的樓臺宮闕、金臺御座,也離他越來越遠。
他憂慮、疲憊、寒冷,無心看溟濛之下的江山,只偶爾抬頭看一眼莫聆風。
莫聆風身姿纖細,穿銀灰色狐皮敞衣,裡面一身紫色窄袖夾襖,腳蹬皮靴,一手執鞭,躬身按轡,如箭一般馳騁風中。
她並未如魏王所想,時刻相伴在還不太清醒的鄔瑾身邊,就算偶爾往馬車中一探,也像是例行關懷。
她彷彿是忽然收了心,在京都中的種種行徑,不過是因為和皇帝積怨已久帶來的失控。
而鄔瑾,時好時壞。
鄔瑾真正清醒過來時,只覺得身下陣陣顛簸,眼前還是一片黑暗,耳中有了行車走馬之聲,還有腳步聲轟隆作響,似乎是隊伍龐大。
他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周遭有寒風,身上卻暖和,鼻尖香氣濃郁,似有數朵花在徐徐綻放,春、夏、秋、冬,四季之景,都在這香氣裡。
香氣似曾相識,是莫聆風舉手喂他吃糖時,腕間、衣帶上拂過的香氣,也是莫千瀾前往雄山寺接莫聆風時,沉在潮溼水汽中的香氣。
這香氣化作一張網,遮蔽天光,掩蓋四季,催走流年,是枷在他身上無法掙脫的一把鎖。
身體如在浪中,顛簸不住,馬車驟然停下,他也隨之一蕩,後背痛楚真實,猶如一把利劍,使香氣渙散破碎,將殘酷現實鑿進他腦海中。
死諫、莫聆風。
廷杖、莫聆風。
牢獄、莫聆風。
他睜開雙眼,環顧四周,眼前所見就是車壁和帷幔,日光從不嚴實的帷幔裡透出來,可見外面是個難得的晴天。
他坐起身,靠著車壁喘息半晌,傷口因為受力,有股要迸裂開來的痛意,淡淡血腥味因此在馬車中散開。
皮肉之痛,尚可忍耐。
他低頭看向蓋在身上的白色氅衣,溫暖來自厚厚一層狐狸毛,百花香氣來自莫聆風。
這是莫聆風的氅衣。.
莫聆風也在?
他舉起綿軟無力的手,撥開一側帷幔,明光立刻透過糊在軒窗上的明紙,刺入他眼內。
他眼睛一痛,緊緊閉了一瞬,慢慢睜開,去推軒窗。
稍一用力,疼痛就排山倒海般襲來,他還是費力推開軒窗往外望,驚動馬車外一匹白馬。
馬前蹄刨地,扭頭對著他噴上一團白氣,打個響鼻,隨後轡頭被人一挽,一人彎腰俯身,對著他無聲一笑。
日光滿地,冷風乍起,一株老銀杏樹葉片已黃,隨風宛轉墜地,映襯金光,好似落了一場黃金雨。
一片落葉被風吹到莫聆風雙髻上,他伸手出去,輕輕摘下,收入掌心。
同時他看到自己的手,蒼白無力,骨節凸起,像是從幽暗地獄中伸出來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