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卯時醒了片刻,見母親站在身前,不由自主癟嘴,但沒哭,只喊了一聲娘,眼珠子再慢慢轉了一圈,似乎是想找惠然。
他平日裡無事還要在程夫人面前滾成一條活龍,如今不哭爹喊娘,可見受盡折磨,再無力氣。
在這短暫的一睜眼過後,他陷入高熱,程夫人攥著他的手,心裡空茫茫一片。
人人都說程廷沒出息,中不出溜,傻吃,傻玩,從小到大都挨程泰山的揍,可自己的兒子,不好也是好。
她淚水漣漣,抓緊程廷,心想:「兒子,只要你挺過這一關,娘以後什麼都依著你,你要銀子,娘這裡也有,你不想去濟州就不去,娘寧願你招人煩,寧願養著你!」
她摸他額頭滾燙,看他嘴唇焦乾,面色蒼白,當真是心如刀割。
李一貼站在外面,聽著程夫人的哭聲——他聽過的哭聲和祈求聲,比神佛還要多,所以可以不為所動,繼續用雄黃燻細布、衣物。
很快,胖大海領著唐百貼進來,帶了滿滿一箱東西,先在隔間架上大鍋,煮上黃芪等物,讓藥氣滿屋,又點燃一顆百藥蜜丸,放進薰香球,置於床頭,再在床旁擺上酒、鹽、刀、針等物,用蠟燭照明。
李一貼扶程夫人出隔間,對程家人道:「程三爺傷在胸腹,離臟腑過近,已成金瘍,舉藥不受,我要為他劀去一層創肉,再用藥,如若還是不行——」
程家人全都瞪大眼睛望著他。
若是還不行呢?
是不是要用別的辦法?
然而李一貼的話打碎了他們所有期望:「若是不成,你們就準備後事吧。」
程夫人恍惚地看了一眼程家大哥,抖如篩糠,程家大哥慌忙扶住她:「阿孃!」
李一貼擺手:「都出去,留一個膽大的在這裡守著。」
程家大哥連忙點頭,和老二攙扶著程夫人出去,隨後程家二姐從角落裡走出來,垂著眼睛,怯生生道:「我在這裡守著。」
李一貼望著這柔弱小女子瞠目結舌,不知她膽大在哪裡,但也沒功夫挑人,只囑咐她關上門,在火盆裡丟入一枚桐子大的雄黃,讓唐百貼和二姐也仔細燻過,走到隔間去。
「在這裡添火,」李一貼交代二姐,「讓藥水一直沸騰,快燒乾了就添水。」
二姐點頭,乖巧坐下,一邊往裡添炭,一邊看著李一貼在程廷胸前倒上酒,擦洗刀子,切去一塊發白皮肉。
她沒有嚇壞,一邊垂淚一邊添一瓢水到鍋裡。
雨聲阻隔了震耳欲聾的心跳,程家人站在遊廊上,稍一靠近屋簷,鞋面便被雨水打溼,卻都忘記了冷。.
四刻過後,門終於開啟,濃郁藥氣氤氳在雨水中,潮氣也迅速濡溼屋內。
唐百貼站在門檻處喊了一聲,雨太大,等在外面的人一個字都沒聽清楚,程家大哥拔腿過去,不過三步,腳下一滑,摔了個大馬趴,下人攙扶他之際,二哥趕緊扶著程夫人過去。
程夫人聲音顫抖:「怎麼樣?」
唐百貼道:「退燒了,熬點米油來,拿帕子沾在他嘴上。」
程夫人如釋重負,喊了一聲「阿彌陀佛」,扭頭叫人去熬米油,抬腳剛要進去,就被唐百貼制止:「你們身上沒有燻過藥,暫時不要進去。」
李一貼擦手出來:「人事已盡,接下來就看他自己了。」
大哥爬起來,跑到李一貼跟前:「李大夫請去花廳休息。」
李一貼擺手:「我要去莫府,我徒弟留這兒。」
「是,」大哥送他從遊廊向外走,「我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