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樂村人眼裡,在我娘眼裡,我一定是不孝至極,自私至極,可是為什麼我娘就可以自私,我哥哥們也可以自私,我就不可以?”
春水的目光迷茫地看向村莊,訴說心事如剝繭抽絲,一點一點在王子安跟前袒露心扉。
“從小到大,哥哥們都有犯錯的權利,都有犯錯的機會,我就沒有,我必須乖,必須懂事,同樣的錯事,如果是哥哥們做的,就是情有可原,就可以原諒,換作我,就是十惡不赦。就因為我是女孩,我就不能犯錯,我就不能自私,否則就是罪該萬死。子安哥,你信不信,如果我的命能換來我大哥的健康,我娘她會不會逼我換?我不服,我是女孩,可我也是個人,我就要犯錯,我就不懂事,我就自私自利,怎麼了?不行嗎?”
眼淚從春水眼中汩汩淌出,止也止不住。
王子安一顆一顆替她擦掉,說道:“春水,別人怎麼看你不重要,你怎麼看自己才重要。雖然你嘴巴說著你是個人,你也有犯錯的權利,你就是要像男人一樣犯錯,但你心裡並不真正認同,你闖禍了,你內心比任何一個人都痛苦,其實不是你娘在怪你,而是你自己在怪自己,不認可自己是個能力不足的庸才,不接受心高氣傲的自己竟然也會失敗,你原想著春風得意、風光無限地闖蕩出名堂,可是卻被現實狠狠打臉……現在,不接受、瞧不起自己的人,是你自己,春水。”
春水心頭一顫,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王子安,淚霧迷濛裡,王子安的笑容始終和煦、平靜,一如從小到大他給她的印象。
如果他是她的父母、兄長就好了。
他竟是這個世界上最包容她的人,比她自己還要包容她自己,接納她的率真、坦直,亦接納她的缺點、毛病。
只有在他跟前,春水的毛躁、焦慮都會被撫平,似乎只有在他跟前,春水才能做一個美好的人。
誰不喜歡一個美好的自己呢?
春水終於明白,從小到大她喜歡和王子安相處的真正原因,她喜歡他這個人,是因為他可以代表全世界接納最真實的她。
對於春水來說,母愛的世界很狹窄,留給春水的空間並不多,春水擠不進去,春水也不屑去擠。求來的呵護比草賤,何況求不來?在森嚴壁壘的男女性別面前,她憑什麼求得慧芳對她的偏愛?公平都求不到,只能獲得旮旯犄角的一點點施捨。而慧芳給予她的一點旮旯犄角的母愛,也帶著強大的功利性,想要置換成最大的利益,以照拂她的兒子們。
這個世界上,幸福的女孩很多,她們擁有充足無私的父母之愛,甚至偏愛,但春水是個不幸的人,這輩子六親緣淺,世俗無權指責春水的偏執,也無權要求一個得不到母愛的女兒,必須以德報怨。
但這個道理,也許只有王子安肯理解,肯支援。
如果不是自己的追夢之旅,給自己的人生挖了一個巨大的債務之坑,春水一定會把親手編織的綵帶送給王子安,這是畲族女孩表達愛慕的定情信物啊,只是現在,再也送不出去了……
春水遺憾又悵惘,心灰意冷,整個世界在她眼中都已經黯淡無光。
但是腰間突然一鬆,春水低頭一看,是王子安輕輕解下了她的腰帶。他將那條絢麗的綵帶小心翼翼拿在手裡說:“當作你送給我了。”
春水喉頭有些幹,聲音有些沙啞:“子安哥,你知道我們畲族女人送出綵帶的含義是什麼嗎?”
“知道。”
乾脆的兩個字,在春水心頭激起千層浪,每一浪都波濤洶湧。
“可是子安哥,我欠了……”
王子安握住了春水的手,目光放眼整個柏樂村,說道:“春水,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這句話,王子安已經不止一次向春水說過,此時此刻重新說出,像是希望,又像是承諾,讓春水一顆懸浮的心突然就踏實下來,像一架在雲層裡顛簸的飛機,終於平穩落地。
年底,柏樂村迎來了一個好訊息——柏樂村小學“金鳳凰”童聲合唱團在全國青少年合唱展演中,經過激烈角逐脫穎而出,以小組最高分榮獲少數民族團隊組一等獎。
全市媒體,甚至省級媒體,都報道了此事,還配上了合唱團比賽現場的照片,而穿著火紅鳳凰裝擔任指揮的漂亮女老師不是別人,正是鍾春水。
陪同孩子們赴京參賽的,除了市裡宣傳部門的領導、學校老師之外,還有王子安。
重新走在首都的街頭,望著首都熟悉又略帶陌生的街道,春水心中五味雜陳。
曾幾何時,她作為歌星在這裡風光無限,舞臺上的聚光燈為她一人閃耀,歌迷的歡呼聲如浪潮般將她圍繞,從村裡走出來的農家女孩,一夜成名,使她一度驕傲到不可一世,那種眾星捧月的感覺,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自己腳下。
後來事業受挫,曾經圍繞的光環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全世界的圍剿,落井下石,無盡的落寞與迷茫,使她不得不逃離這裡,回到家鄉,陷入自我懷疑和消沉之中,猶如失舵的小舟,苦海漂泊,一度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