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何文點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易經有載,革新天命、改換朝代,謂之革命,不過寧先生那邊的用法,其實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將更加徹底的時代變革,稱之為革命,只是改朝換代,還不能算。這裡只好自行領會了。”
錢洛寧也點了點頭。
“……我早兩年在老牛頭,對那裡的一些事情,其實看得更深一些。這次來時,與寧先生那邊說起這些事,他說起古代的造反,失敗了的、稍微有些聲勢的,再到老牛頭,再到你們這邊的公平黨……那些毫無聲勢的造反,也說自己要反抗壓迫,要人人平等,這些話也確實沒錯,但是他們沒有組織度,沒有規矩,說話停留在口頭上,打砸搶以後,迅速就沒有了。”
“……寧先生說,是個人就能狂熱,是個人就能打砸搶,是個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這種狂熱,都是沒用的。但稍微有些聲勢的,中間總有些人,真正的懷抱遠大理想,他們定好了規矩,講了道理有了組織度,然後利用這些,與人心裡惰性和狂熱對抗,這些人,就能夠造成一些聲勢。”
“……在老牛頭,陳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們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學到了華夏軍的組織度,但他們想要的是最純粹的平等……他們真的想實行生產資料的平等,但整個過程裡,周圍那些沒那麼崇高的人,其實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們的後腿,甚至於加速的腐化他們。最後是失敗了。這些人都沒辦法成功地完成一場革命,開過往未有之新局。”
“……對於你們這邊,寧先生還沒有很具體的判斷,但他說了兩句話,大概是說給你聽的。”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何文正襟危坐起來,聽得錢洛寧說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熱而且激進的運動,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核心隨時加以鉗制,那最後只會是最極端的人佔上風,這些人會驅逐反對派,進而驅逐中立派,接下來進一步驅逐不那麼激進的派系,最後把所有人在極端的狂歡裡付之一炬。極端派只要佔上風,是沒有別人的生存空間的。我過來以後,在你們這邊那位‘閻羅王’周商的身上已經看到這一點了,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快變成勢力最大的一夥了?”
何文微笑:“人確實不少了,不過最近大光明教的聲勢又起來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殺了他……”錢洛寧咕噥。
何文道:“第二句話是什麼?”
“第二句話是……”
錢洛寧看著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為核心的所謂革命,最終都將以鬧劇收場。”
“……”
錢洛寧的話語一字一頓,方才臉上還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經嚴肅起來,他望向窗邊的江水,眼底有複雜的心思在湧動。
如此過了好一陣,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錢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後,江南的這些人過得有多慘嗎?”
“生逢亂世,整個天下的人,誰不慘?”
何文伸手拍打著窗欞,道:“東南的那位小皇帝繼位之後,從江寧開始拖著女真人在江南打轉,女真人一路燒殺搶奪,等到這些事情結束,江南上千萬的人無家可歸,都要餓肚子。人開始餓肚子,就要與人爭食。公平黨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時候,因為公平是與人爭食最好的口號,但光有口號其實沒什麼意義,我們一開始佔的最大的便宜,其實是打出了你們黑旗的名號。”
他回過頭望了一眼錢洛寧。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對於一個這麼大的勢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規矩。”他的目光冷厲,“縱然當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從西南迴來,我也都聽過無數遍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在給下頭的人立規矩。但凡違反了規矩的,我殺了不少!可是錢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沒飯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當時又能有幾個?”
“……打著華夏的這面旗,整個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黨的人了,但我的地盤只有一塊,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勢而起的各方人馬,殺一個富戶,就夠幾十上百個無家可歸的人吃飽,你說他們怎麼忍得住不殺?我立了一些規矩,首先當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後趁著聚義之時收了一些人,但這個時候,其餘有幾家的聲勢已經起來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大半個江南,已經燒起來。錢兄,你知道這個速度有多快?就算其餘幾家徹底歸順於我,我也管不好他們,所以只能在這面旗幟下虛與委蛇。因為這個時候,我覺得至少我還是老大,我會有機會慢慢的革新他們。我組建了一些執法隊,四處巡視,查他們的問題,然後跟他們交涉施壓,一開始的時候當然沒什麼用,等到大家終於連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實早就已經形成了他們自己的遊戲辦法。因為這個攤子的鋪開,真的是太快了。兩年,我們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風從江面上吹過來,他看著那邊的江寧,稍微頓了頓。錢洛寧也就一旁過來:“公平王,你在跟我說,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嗎?”
何文搖了搖頭:“我做錯了幾件事情。”
他道:“首先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發出《公平典》,不應該跟他們說,行我之法的都是我黨兄弟,我應該像寧先生一樣,做好規矩抬高門檻,把壞東西都趕出去。那個時候整個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時候我這樣做,跟我吃飯的人會心甘情願地遵守那些規矩,如同你說的,革新自己,而後再去對抗別人——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風聲嗚咽,何文微微頓了頓:“而即便做了這件事,在第一年的時候,各方聚義,我原本也可以把規矩劃得更嚴厲一些,把一些打著公平黨旗號肆意作惡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實說,我被公平黨的發展速度衝昏了頭腦。”
他深吸了一口氣:“錢兄,我不像寧先生那樣生而知之,他可以窩在西南的山溝溝裡,一年一年辦幹部培訓班,沒完沒了的整風,即使手下已經兵強馬壯了,還要等到人家來打他,才終於殺出大小涼山。一年的時間就讓公平黨遍地開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飄飄然的,他們縱然有一些問題,那也是因為我沒有機會更多的糾正他們,怎麼不能首先稍作諒解呢?這是我第二項大錯特錯的地方。”
“……等到大傢伙的地盤連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當我派出執法隊去各地執法,錢兄,他們其實都會賣我面子,誰誰誰犯了錯,一開始都會嚴格的處理,至少是處理給我看了——絕不回嘴。而就在這個過程裡,今天的公平黨——如今是五大系——實際上是幾十個小派系成為一體,有一天我才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反過來影響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