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轉身從鍋臺上又端來淺的一碗:“心紅,你也吃吧。”
“我不餓。媽媽你吃。”妻子朝正在往鍋堂裡添草的母親說。
見她們婆媳這麼客氣推讓,馬林西心裡暖融融的。不一會,就風捲殘雲般將滿滿一大碗攤餅扒拉進肚子。
吃完早飯,天已大亮。奶奶也已起床,悄悄將二十塊錢塞到馬林西手裡:“路上買餅吃。”在當時農村,左右鄰居出人情的份子錢一般也就一兩塊錢。因此,對於年事已高,沒有什麼收入來源的奶奶來說,二十塊錢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八十五歲的老人了,還這麼惦記著將要遠行的孫子,馬林西不覺心中湧起一陣酸楚。這一去,不知她老人家能否平安無恙地等到他回來?
時間在急,容不得再多想。馬林西背起沉甸甸的黃帆布旅行包,匆匆上路了。
走出兩塊田遠的南小格時,回頭一望,妻子在屋後的棉花田邊正在朝他擺手呢。奶奶拄著柺杖,靜靜地佇立在廚房的西山頭,左手搭成涼棚,注視著馬林西遠去的方向。老人家早就看不清很遠的地方了,但她心裡一定清楚,孫子是從那個方向去海南的,那是他家通往縣城的唯一的一條小路。
馬林西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手一揚,頭也不回地走了,任由路邊小草尖頭上的露水打溼褲腳。
第五節 過江南下
馬林西趕到縣農業局大院時,裡裡外外早已站滿了人。
人們三五成群地圍成一團,熱烈地交談著,地上滿是鼓鼓囊囊的大小行裝,一看便知,都是同路去海南島的育種人員。互相打著招呼,即便原本不熟悉的人,也都是一臉的微笑。他們即將同行去一個神奇而美麗的地方,並將在一起共同生活。新鮮,好奇,把平時的那種陌生與拘謹消融得無影無蹤,誰也抑制不住這趟遠行的幸福與快活,激動,喜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不一會,育種隊員集中到二樓會議室開會。
簡陋的主席臺上坐著三個人,除中間的那位外,兩邊的人馬林西都認識。左首的是縣農業局副局長季學斌,右首的是縣種子站站長程厚伯。沒等馬林西猜測到中間的是何許人呢,長得有些非洲人模樣的程厚伯站長首先講話了。
“大家靜靜。我先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楊縣長。”程站長話音剛落,全場就響起熱烈而快活的掌聲。
程厚伯也是南墩人,說起來還算得上是鄰居,他的家在三星大隊,與高陵僅一河之隔,說話也是地道的南墩方言。聽起來格外親切,馬林西使勁地拍巴掌,也是潛意識裡為他鼓掌的。馬林西感到某種自豪和榮耀。
“程站是我們南墩的。”馬林西一邊用勁拍巴掌,一邊用胳膊碰了一下鄰座的秦仲榮。
“哦?!”秦仲榮驚訝中帶著幾分羨慕瞄了馬林西一眼。
“這位是我們農業局的季局長。”程厚伯接著介紹。說完,下面又是一陣掌聲。只是比上一次時間短了些,分貝顯然低了點兒。
程厚伯站長說:“出發前,我們開個預備會,把有關情況和要求跟大家先講一講。縣政府對今年的南繁工作十分重視,專門由楊縣長負責帶隊,我們的季局長擔任這次南繁育種隊的隊長。我嘛,是副隊長。下面,請季局長講話。”
季學斌副局長其實也算是半個南墩人呢。
他老家雖然是新洋港河北青墩公社的,但在調縣農業局的前幾年在南墩公社病蟲測報站當站長。測報站屬縣農業局的派出機構,受上面的條條農業局和地方公社黨委的雙重領導。由於工作成績突出,他被選為國家支援非洲農業科學的水稻專家,專門脫產培訓了一年。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正準備出發時,國際關係發生重大變化,國家取消了這批援外專家。由於脫產出國培訓,測報站新派了農藝師董躍接任站長。他無法重回南墩測報站,加之鍍了金,就被留在局裡,不久提拔為副局長。對這段經歷,同事們人前人後跟他開玩笑是“出口轉內銷”,他從來不介意,大大咧咧地一笑了之:“也是的啊”。
“我們今年的育種隊共挑選了三十五名隊員,主要承擔“南優二號”的雜交水稻的制種任務。南繁是要吃苦的,大家思想上要提高認識。經濟上,我們要講清楚,賬算在明處,縣裡只發給每個南繁人員二十五塊錢,另外九塊統交生產隊計工,途中差旅費照付。我們縣組織的水稻南繁也不是第一次了,算起來這回是第三次,前兩次的人數比較少嘛。這次的人數比較多,育種地點在海南島的樂東縣衝坡公社塘豐七隊。打前站的同志已經在五天前出發了。散會後,我們馬上就上車。今天趕到上海,明天下午坐火車去廣州……一路上,大家要維護集體榮譽,搞好團結。途中要注意安全,服從命令聽指揮,相互搞好團結……”季學斌副局長清了清嗓子說。
最後,副縣長楊洪儒又提了幾點要求,會就散了。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員上了早已停在縣農業局圍牆東門外街面上的大客車。
迎著初升的朝陽,馬林西一行沐浴著清晨的金輝,帶著滿心的興奮與喜悅,向我國最大的城市,也是馬林西多次夢中見到的城市——上海進發。
一路上,可以說是行色匆匆。
上車後,馬林西兩眼一直骨碌碌地盯著窗外。當“臺城”的路標從窗外閃過以後,馬林西又是一陣激動。現在,他已經離開河城地區的範圍了。因為臺城鎮是河城地區的東南門戶,再往南就是通南地區了。
時近中午,車到江邊,長龍般的車輛一眼望不到頭,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才上了輪渡,幾乎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馬林西一直爬到二樓的瞭望臺,扶著欄杆看那渾黃的江水滔滔東去。
長江下游的江面開闊,五層高的長江客輪也顯不出多大來,許多小船,真如飄落水中的樹葉,在江面上隨波逐流。
水天之間,人是多麼的渺小。
馬林西想,要是有相機,能倚著船舷拍張照片留念,該是多麼有意義啊。然而,這個想法太奢侈了。還好,這讓馬林西沉浸到古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古韻之中。
過了江陰渡口,一踏上江南的土地,馬林西驀然發現,江南原來是如此的美麗與富庶,僅僅一水之隔,江南至少比他的江北家鄉要先進二三十年吧。
放眼看去,整齊的方塊條田,猶如一塊五顏六色的水彩,精緻地鑲嵌在河網縱橫的小橋流水之間,連綿的水稻田,青一塊,黃一塊,沉甸甸的稻穗在輕風裡點頭彎腰。縱橫交錯的二層小樓,粉牆黛瓦,點綴在田野上,充盈著殷實的那份靈氣。
“快看啊。那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地堡。”
不知是誰眼尖,驚叫起來。馬林西跟大家一樣,扒在視窗,仔細捕捉著當年戰上海時留下的歷史遺蹟。鋼筋混凝土澆築的堡壘,靜靜地蹲伏在馬路兩側的農田裡,那黑洞洞的射擊孔如獅子的血口般張著,只是早已沒了牙齒,成了威風掃地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