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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6)

新時代的第二場比賽依然被安排在那個破敗的小體育場裡。

早晨時分剛剛落過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勉強替體育場的工作人員完成了他們份內的清潔工作,因此上四面看臺上水泥墩子不再象上次那樣灰蓬蓬地一付滄桑感。有些水泥墩已經裂開了罅隙,長長短短的綠草亂紛紛地探出頭來,爭先恐後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主席臺上掛著一面紅色的橫幅,上面用黃色油漆塗抹著一排大字:“1995年全國乙級聯賽總決賽”,只是“全”上面的“人”字部首不知道什麼原因已經隱沒得快讓人辨認不出來,因此上這橫幅就成了“王國乙級聯賽總決賽”。

主席臺上倒是置辦了兩排桌椅,桌子也全用紅布包裹著,上面整齊地擺放著茶杯礦泉水之類的物件,但是卻沒有一個觀眾。主席臺的一角還放著一張桌子,桌上面立著一個話筒和一部外殼都起了鏽的機器,體育場的播音員坐在桌子後面,無聊地打著哈欠,把捧在手裡的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的雜誌又翻過了一頁。

主席臺邊的看臺上相隔不遠坐著兩簇觀眾。看得出,他們對這場比賽是真的很關心,除過時不時地為場上某個隊員的出彩動作鼓掌,偶爾還會交頭接耳地議論一番。但是他們這兩群人之間倒是絕沒有任何交流。恰恰相反,他們會為場上某個隊員的愚蠢舉動而發出幾下噓聲,並且大聲吆喝著難聽話,用這個來嘲笑那個犯下錯誤的傢伙,要是那傢伙再一次犯同樣的過錯,他們就會用肆無忌憚的大笑和更難聽的話來刺激他。從這些人身上衣衫的明顯標識我們就知道,這是正在場上比賽的兩支球隊各自的球員和俱樂部工作人員。

空曠的體育場裡只有他們這寥寥可數的幾十個不是觀眾的觀眾,他們不遺餘力發出的喝彩聲和倒彩聲是那麼的單薄,而且是那麼的空洞,就和球場上隊員們相互之間提醒和警告時的吆喝吼叫一樣,空蕩蕩地繚繞在體育場裡。

鄭昌盛蹙著眉頭,兩手撐在褲兜裡,安靜地佇立在場地邊。老人掛著兩個大眼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就和平常時節一樣的呆板,他的目光也沒什麼波動,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場地上發生的一切。炙熱的陽光撒在他身上,讓他白色襯衣的肩頭泛起一層薄薄的細芒,同時也讓人注意到順著他灰白鬢角緩緩滑下的一道汗水。陽光映照下他額角那塊隱入鬢角的老人斑格外地刺眼。

場上沁園隊又一次由守轉攻,後衛隊員把皮球轉移到右邊路,右邊前衛帶球跑了幾步,就在離著鄭昌盛不遠的地方搶在馬成上前防守前把皮球傳遞給已經越過中圈的十七號;負責看守沁園十七號的魏鴻林立刻貼了上去;沁園十七號背倚著魏鴻林,用腳尖撥弄著皮球,一點,再一點,左腳向外一拉身體一側,魏鴻林便被這個假動作給騙得向左側移動,而沁園十七號卻把左腿一收鞋底在皮球上一抹,折向了另一側……看臺上立刻傳來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和叫好聲。連鄭昌盛都不禁微微咧咧嘴——沁園十七號的這個動作實在是太逼真了。但是十七號擺脫魏鴻林之後並沒有推進多少,已經退回來協助防守的高勁松一個乾淨利索的剷斷便重新拿回了皮球的控制權,並且讓對手一頭栽倒在草叢裡。

“小心!後面!”馬成和魏鴻林同時出聲警告高勁松。

高勁松立刻半側身撩起了右腿,從他身後撲過去的沁園隊員馬上便調整了路線,他要掐斷高勁松和馬成之間的聯絡;

可他的企圖沒能得逞,高勁松撩起右腿同樣也是一個假動作。直到那個沁園隊員和他的隊友們一道回撤重新組織好防守,皮球依然被高勁松控制在原地。高勁松沒傳球,也沒帶球向前推進,他只是站在原地唆著嘴唇四下裡張望著自己隊友們現在的位置和跑動的路線,甚至還伸出舌頭潤了潤自己乾澀的嘴唇。看模樣,他壓根就沒有馬上就傳球的意識,更別提靠著這個機會給對手製造什麼威脅了。

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動作讓一開場就你來往的激烈比賽突然停頓下來,雖然防守的沁園抓緊時機調整著防守位置,新時代隊員也在儘快地重新轉入進攻,但是所有人都禁不住自己心頭泛起的疑惑,因為他們沒看見他傳球,也沒看見他在帶球跑動。他這是想做什麼?

末了高勁松什麼都沒做,他也開始向前場跑動,但是皮球卻還留在原地,直到魏鴻林過來把皮球踢給自己的後衛,並且再由後衛轉遞給又回過頭來接應的馬成……

這個高勁松在搞什麼?不少人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是他們都不會有答案。

一直板著臉看比賽的鄭昌盛嘴角倒是泛起一抹笑紋。在比賽之前,他就再三叮囑過他的隊員,讓他們一定要想辦法把比賽的節奏放慢,不能隨了長沙沁園的快節奏。但是這事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他的隊員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壓下比賽的頻率,比賽一開始就和對手較上了勁,你快我就要比你更快,幾個來回下來,雖然場面上沒吃什麼虧,但是從攻防高速轉換的一番光景看來,明顯是著了對手的套——他站在場地邊就是想著該怎麼樣去解開這個扣,不能讓對手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可即使是他打手勢帶吆喝並叮囑,隊員們也沒法慢下來。直到高勁松這個莫名其妙的停球張望。鄭昌盛就是為這個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動作而得意的。假如說比賽是一塘靜水的話,那麼從比賽開始到現在的十幾分鍾裡,這塘水都在隨著長沙沁園扔進來的那顆石子在起伏盪漾,但是,現在高勁松又往這塘水裡扔進了一顆石子,一前一後兩圈漣漪交匯傾軋,誰輸誰贏就難說了。

鄭昌盛又看了幾分鐘,確認場上局面已經是真正的膠著狀態之後,他就滿意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需要的就是這種平衡,需要的就是這種波瀾不驚不浮不躁的場面,只要能安穩地過渡到下半時,只要他的隊員不犯拙劣的愚蠢錯誤,那麼,他至少能保證這會是一場平局。當然,他,還有他的助手們,都不相信這會是一場平分秋色的比賽,在把長沙沁園的比賽錄象反反覆覆揣摩吃透之後,他們終於發現對手一個致命的弱點——沁園的板凳遠遠不夠深度,他們的替補隊員和主力隊員實力差著很大的一截,而且,除罷屈指可數的三數個位置,沁園的絕大多數主力都是即將退役或者已經退役又重新出來的老隊員,他們壓根就沒有支撐九十分鐘比賽的體力。戴振國作了個統計,沁園接近一半的失球都是在比賽的最後二十分鐘裡,有超過四分之一的丟球是在最後十分鐘裡……

鄭昌盛坐下來,從椅子旁的挎包裡拿出包餅乾,掏了一片塞進嘴裡。他的胃病還沒有好,需要不時地拿點東西哄哄它,但是他又沒有吃東西的胃口,所以他就象畏懼吃藥的孩童一樣艱難地咀嚼著。乾巴巴的餅乾在嘴裡化成了碎渣,同樣是乾巴巴的。他很困難地把它們嚥下去,還沒嚼碎的大塊讓他的喉嚨被頂得生痛,有那麼一剎那他甚至有一種即將嘔吐的感覺。這個簡單的吞嚥動作讓他掙出了一頭汗。坐在他身邊的戴振國馬上遞給他一瓶水。守門員教練和孫峻山也很關切地轉過頭來望著他。

他好歹是和著水把餅乾末都嚥下肚,這才勉強對他們說:“沒事。”這更象是他在自己安慰自己。

看他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戴振國就說:“魏鴻林防不住。”

他們都知道戴振國在說什麼。沁園的十七號非常活躍,經常從左側一直帶球運動到右側,看來尤慎給予了這個得意弟子很大的活動範圍。而且十七號的速度非常快,魏鴻林根本就沒法跟上他的節奏,更不要說這個踢野球出身的傢伙還有一手細膩得讓人讚歎的腳下活……即使是身體對抗上魏鴻林也不佔什麼優勢,三次爭頂一次都沒能成功——對手足足比他高出十公分,彈跳力也不輸給他。現在全靠著高勁松時常回來協助防守,才沒讓沁園十七號覓得什麼機會。

戴振國又說:“要不,讓高勁松回撤一點?這樣壓力沒那麼大。”

鄭昌盛思忖了一下,果斷地拒絕了這個建議。高勁松的位置能有效地掐斷對手前後腰之間的聯絡,而且他略微突前的位置也壓制了對手後防線的提前,最最重要的是,高勁松是場上控制比賽節奏的唯一可靠隊員,假如把他身上的防守責任擴大,也許就會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局面。老教練想了想,說:“那就讓右前衛別太積極,要多防守。”沁園的十七號喜歡在中路和左路活動,只要自己的右前衛少參與進攻,就能更好地遏止對手。

鄭昌盛站起來再一次走到場地邊,扯住馬成叮囑了幾句。

可惜馬成還沒來得及把話遞過去,場上局勢就陡然一變。

原本馬成是想把主教練的話告訴高勁松或者魏鴻林,讓他們窺機會轉告右前衛,但是沁園在右路的進攻被右前衛成功地攔截住,並且從對手的腳下獲得了皮球;他帶著皮球一路前進,並且連續和高勁松完成了二過一和二過二的小範圍配合,最終他成功地帶球切入沁園禁區的右肋,還完成了一次質量不高的傳中——他傳出的球既高且飄,掠過所有人的頭頂落向禁區的另一側;傷愈重新參賽的俄羅斯外援謝廖沙和沁園中衛你擠我扛一番爭奪,卻都沒能頂到這個球,反而是恰好從邊路包抄進禁區的馬成搶到了第一落點,在把皮球頂回禁區的同時,他也被一頭撞到他胸口上的沁園隊員頂得翻倒在草叢裡;皮球砸向地面又輕輕地彈起,從突然加速擺脫防守卻又衝過頭的張遲兩腿之間穿過去——看上去就象是張遲刻意這樣做的一般;張遲驟然加速顯然吸引了禁區裡防守隊員的注意力,待他們發現張遲只是進攻的一個幌子之後,高勁松已經迎著皮球撩腿就射;只顧著提防張遲的沁園守門員倒是做了一個半側身騰空救險的漂亮動作,只可惜他舒腰展臂的時節,皮球已經撞進了網窩,連帶著球網都陡然向後高高鼓起了一長截……

“哦呀!”早就站起來伸長脖子屏息靜氣張望的新時代教練替補席上立刻一片歡呼。

進球的高勁松攥了拳頭狠勁揮舞著,嚎叫著,一蹦就是三尺高,然後他便被右前衛連推帶攘地摁到了草叢裡,被趕過來的張遲馬成謝廖沙魏鴻林他們好一陣錘打……

最早從領先的驚喜中清醒過來的人是鄭昌盛,他立刻叮囑隊員們,這個時候一定要盯死對手的幾個箭頭人物,尤其是那個十七號!一定不能因為領先而放鬆注意力,接踵而來的就是沁園瘋狂的反撲,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大意!不能死守,尤其是面對沁園這種擅長進攻卻不善於防守的對手時,絕對不能死守,要敢於擴大防守的範圍,要敢於壓出來,敢於和沁園對攻……

不能不承認,鄭昌盛的這些想法都是對症之藥,但是他還是低估了對手,或者說,他低估了對手的十七號,這個時候,他原本該聽從戴振國的建議,把高勁松的位置向後挪一些,好分擔魏鴻林肩上的擔子。然而他沒這樣做。老教練什麼可能性都預見到了,卻偏偏沒有預見到很重要的一件事——

第三十七分鐘,沁園十七號從中路帶球突進,第一個急停變向便把魏鴻林晃得腳步失了頻率,第二次急停變向直接讓他滾翻在草稞裡,更糟糕的是,魏鴻林不僅把丟掉了自己盯防的目標,身體還阻擋了高勁松補位協防的路線……沁園十七號帶球面對不住後退的關銘山時,關老大甚至都有一種視覺停滯的感覺——他明明看見對手提步撩腿跨向他的右側,可對手的腳落下時竟然是他的左側——再也來不及轉身的關銘山手腳並用地在草地裡踉蹌了好幾步,終於也匍伏到草叢裡。但是他還是看見對手突然擰身射門的動作!

這一回輪到長沙沁園的隊員歡呼慶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