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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第三章(十二)

尤慎住的地方就在基地招待所二樓,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單間。屋子裡的擺設和隊員的宿舍幾乎一模一樣,要不是兩個房間的朝向不同,乍一看能讓人產生一種誤會,怎麼他剛剛離開了高勁松的宿舍就又轉回來了?

要這個單間是尤慎自己的意思。依照俱樂部當初的安排,招待所四樓上那兩套大套房裡的一套本來就是專門為主教練預備的,但是他今天一來就嫌那房間樓層太高,執意不肯住。為了這事總經理吳興光還和他紅了兩回臉,最後也只能是遂了他的意。其實說樓層高只是他的託辭,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想給自己保留點私人的空間——要是住進那大套房的話,光那敞亮的客廳就可以召開俱樂部擴大會議了,他總不能把來找他談工作的人朝外攆吧?所以還是這單間好,安靜,清爽,等閒不會有人打攪……

剛才出門的時候他沒有關空調,所以從外面一進屋,房間裡暖烘烘的空氣立刻讓他感到很舒服。他關上了門,就把外套脫了,順手掛在牆壁的掛鉤上。這四個在燈光下散發著溫潤光澤的銅質掛鉤是他為私事向俱樂部提的第一個要求,害得辦公室主任和倉庫保管翻箱倒櫃找了好久,最後進了一趟城裡才好歹為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下午他已經把房間收拾出了模樣,一些經常看的書整整齊齊地碼在寫字檯上,有中文的,也有德文的,還有兩本英文書。他在德國呆過一段時間,也在科隆體育學院當了一年的旁聽生,聽說都沒什麼問題,但是英語就不成了,除了讀書看報問題不大之外,連和人日常交流都不行。桌上還錯落擺放著幾楨照片,最前面是他和家人的合影,照片上他和妻子笑得很開心,女兒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耷拉著眼眉不說,嘴角還稍微向下撇著。他很喜歡這張照片,走到哪裡都帶著它,到現在他都還記得照相的時候女兒為什麼事不高興——女兒更喜歡德國,而因為種種原因,他和妻子不得不加入比利時籍——他妻子那時已經是比利時國家羽毛球隊的主教練了,並且帶隊在一個洲際大型比賽裡為比利時贏得了兩個單項冠軍……

桌上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站在領獎臺上小女孩,高高地舉起掛在脖子上的獎牌,對著鏡頭傻乎乎地笑。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一輩子裡只拿過一次全國冠軍頭銜的女人,從那以後就默默地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因為傷病以及複雜的人事關係,直到她退役也很少再出現在公眾場合。自打和他結婚,她甚至連羽毛球拍也沒摸過,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作為家屬陪伴他去德國的時候。剛到國外時,雖然有朋友熟人的幫助,他們的經濟條件還是很拮据,她不得不經常在傍晚時候才去超級市場裡尋找即將過期而降價處理的蔬菜和肉類。現在每每想到那時的清貧生活,他的心裡總是會盪漾起一股子溫暖,難以言表的幸福會緊緊地包裹著他,他往往會一邊嘆息著,一邊撫摸著妻子的照片,嘴角含著微笑,深情地注視著妻子的照片。這種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個他們到德國才結識的華人把他妻子介紹到社群裡的體育俱樂部做雜務之後,他們的手頭才漸漸寬裕起來。之後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她上班的那傢俱樂部的羽毛球隊很快就成為州冠軍,接著是全國冠軍,然後她的兩個學生加入了德國國家隊,當古板的德國人意識到他們到底該怎麼做的時候,先行一步的比利時人已經和他妻子談好了條件,用一份不錯的長期合同和儘快辦理移民手續的允諾帶走了德國人的羽毛球之夢。他在比利時開了一家小貿易公司,也經營得井井有條,幾年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足球忘記了,而且他自己也認為他這輩子是再也不會碰這東西了,但是事實證明他錯了,足球已經不是他想不想碰的東西,而是深深地融進了他的血液裡,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骨子裡,它只會沉睡,永遠不會消亡,只要有了機會,他對足球的渴望就會象聽到春天腳步的老樹一樣,剎那間就會萌發出無盡的綠意……

你不會因此而責怪我吧?他對著照片裡的妻子問道。

——當然不會。

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惚聽到了妻子柔和的聲音從他耳邊拂過,而且在毫不猶豫地回答他的同時,她還朝他理解地點頭笑了笑,似乎是在善意地嘲弄他違背了當初自己詛咒發誓再也不捧足球,又象是在表明自己有先見之明。

是啊,她怎麼可能責備自己呢?她肯定是早早就料想到他一定會重新走到綠茵場邊,而且也早就為這一天做了準備。誰還能比她更瞭解自己哩!

還有一張照片的年代大概是介於這兩張照片之間,因為我們很輕易就能從後排中間的位置上找到年輕時的尤慎,一個很帥氣的棒小夥,神情非常自信,笑容也很感染人。但是尤慎的目光劃過這張照片時,神情立刻變得陰鬱起來,原本凝結在眼睛裡的濃濃情意也象夏天裡的冰雪一樣漸漸地消融掉。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動手把它挪到了這幾楨照片的最後面。看來他對它的感情非常的複雜。這我們能夠理解,當年那場關於體能和技術孰優孰劣的大討論中,他的老隊友裡公開站出來表明立場的,全部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體能,或者技術。他的嘴角不禁輕微地抽搐了兩下。過了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虧,怎麼國內還在這個問題上爭論個無休無止?今天上午他還在報紙上看見關於這事的討論:有人在憤怒地聲討足協一年一度的昆明海埂冬訓,說那是勞民傷財;同一份報紙上還有人在為這個決定大聲叫好,說這樣做是百年大計。

勞民傷財?

百年大計?

他使勁地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想把這些東西都趕跑。這些人有這吵架的時間,為什麼不去作作調研?去看看有多少少年人還在踢足球?去看看有多少中小學校還有一塊標準的足球場?實在不行還可以打電話到各個俱樂部去問問,看看幾家俱樂部有二三線球隊,梯隊建設到底符不符合足協新頒佈的甲級俱樂部註冊標準?

說起這個新標準,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武漢雅楓俱樂部為了減少俱樂部的運營成本,早在甲a聯賽的第一年就和早先的湖北省足球隊做了全面的切割,待到新標準的訊息一出爐,俱樂部立刻雞飛狗跳。不,是全國絕大多數甲級俱樂部一起雞飛狗跳——他們一般都只有一支成年隊,很多家連個二線隊都沒有。他這個主教練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熟悉自己的球員,也不是去考察潛在的可能加盟的隊員,更不是制定有針對性的訓練計劃,而是為了讓武漢雅楓俱樂部達到這個註冊標準而奔走,他和吳興光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繞著海邊跑了一圈,求爹爹告奶奶,才總算勉強把這事辦出了點眉目。即便是這樣,他們也得把最後過關的希望寄託在足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因為他們找到的那些足球學校裡,不少家都收了好幾份定金,他們找上門去的時候,人家也把話說得明明白白:要是這次足協動真格的派人下來統一時間核查的話,湖北雅楓只能自求多福,因為做生意就得講信譽,他們得把學生優先送到最早的客戶手裡。

掏錢利索的吳興光說話同樣利索:“足協不可能同時派人來核查,除非他們不想幹了!”

這一點尤慎是確信無疑。這一路走過來,和他抱頭痛哭的老總教練數不勝數,除了大連、上海還有山東的寥寥幾家俱樂部之外,別處俱樂部即使有後備梯隊,人數也無法達到足協的要求,真要足協的大爺們真要瞪圓眼睛一查到底,那麼他們自己先得有蹬腿的心理準備。所以今年足協絕對不會那麼嚴格,但是明年就很難說了。

他和吳興光已經談好了,梯隊建設也要提到俱樂部的日程上來,即使不能達到足協頒佈的“六四二一”這種理想化要求,至少要找幾家足球學校作為俱樂部的後備力量基地,哪怕每年多掏點錢給學校哩,也比這種事到臨頭被訛詐強。按他的估算,這一圈走下來,掏的錢建一座足球學校是綽綽有餘了。

回武漢的飛機上,吳興光就咬牙切齒地表了態:“建!回去就建!咱們基地裡還有那麼大的一片地,不利用起來不合算!”

尤慎想起吳興光當時那付神情就覺得好笑,那神情就象餓極了的狼一樣。但是梯隊建設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學生好找,藉著風風火火的聯賽聲勢,扯塊布就能招攬來無數夢想著成為足球明星的孩子,宿舍操場也容易,花錢而已,但是教練從哪裡來?足球學校的老師可不象是成年隊的教練那樣成天操心戰術佈置和人員搭配,除了教和練,他們還得善於發掘人才,更得懂因材施教,這種人可不好找……哎,想著都教人頭疼!

他開啟了自己的工作包,抽出幾頁紙,這上面記錄著他對武漢雅楓的一些認識,很粗糙,只是透過幾場比賽錄象得到的初步印象,很多球員都還只是一個號碼,他根本就喊不上他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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