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母楞楞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手忙腳亂地把他朝屋子裡讓,並且大聲地喊:“老頭子,老頭子,你快來看看一一快來看看呀!看是誰來了!”淚花在她眼睛裡閃動著,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誰……誰……誰啊?”他的啟蒙教練沈元順杵著根柺棍,顫顫巍巍地裡屋挪出來,還口齒混雜不清地詢問著。
“師傅!”高勁松急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趕上幾步攙住老人。
老人渾濁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直勾勾地瞪著他;老人的手腳都抖得厲害,幾乎不能把持住柺杖,嘴唇更是哆嗦得只能吐出幾個無法分辨的音節。高勁松急忙半攙半架地把老人引領到沙發上坐好。
師母也被老伴的樣子給嚇得夠戧。她蒼白著臉,趕緊張羅著拿藥片倒開水。
兩個人一起動手,總算服侍著先讓沈指導吃了藥。這個過程中老人一直用充滿悲傷和憂愁的眼神瞪著高勁松。高勁松猜想,他的遭遇興許已經傳到了沈指導的耳朵裡;老人有許多話想對自己說。
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他的料想,坐下來後師母對他說的第一話就是:“你的腿傷怎麼樣了?”
“已經大好了。”高勁松說。他把膝蓋屈伸了好幾下,還把腳踝靈活地轉來轉去。
“醫生怎麼說?”師母追問道。她自己就是醫生,對“好”和“不好”有很嚴格的評判標準。
高勁松的神色黯淡下來,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說道:“功能沒有障礙。不過,要想重新踢球,需要半年以上的恢復和訓練……”
“容易復發不?”師母再問道。她長期在體育系統工作,瞭解運動造成的傷病給運動員帶來的最大問題和麻煩就是反覆發作,很多運動員都是因為無法忍受反覆發作的傷病帶來的**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不得不選擇退役。
高勁松苦笑得點點頭。在師母面前,他甚至連這一點都無法隱瞞。唉,他原本還打算把整件事都對他們隱瞞的。
師母憂傷地望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前些天還在和老頭子說起你。自從去年春天你來過一趟,就再也沒個音信。夏天裡還在報紙上看見你的事情,都是好訊息,一會說你進了個球,一會說你破了職業聯賽的記錄,隔幾天又說你要回省城來……那些天裡,老頭子可是為你的事高興壞了,連飯都能多吃半碗,曬個太陽打個盹都能把自己樂醒。可末了,末了……年前才從報紙上知道你的事。”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低了頭用手背抹淚水。
“報紙上?我的事?”高勁松驚訝而疑惑地問。
“就是前段時間的事情……”
從師傅斷斷續續的述說中,高勁松才知道他的事情怎麼會被報紙捅出來。
上個月中旬,山西男子排球隊的一位隊員猝死在訓練場上,因為這位排球隊員生前長期是國家男排的主力隊員,在國內排球領域乃至全亞洲都享有盛譽,所以他的去世成為各大體育報紙的熱點新聞。各家體育刊物還不約而同地把報道重心放在他的身後事處置上。據披露,那位不幸的隊員去世後,山西省體委按照相關政策規定,僅僅給予他的家人五萬塊錢的撫卹金,這在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一一難道一個為國家作出那麼大貢獻的運動員的死,才值五萬塊錢?!即便後來山西省體委把撫卹金的標準提高到二十萬,依然不能讓媒體和讀者滿意一一他們不滿意的是山西省體委處理這件事的態度!蠻橫無知與官僚主義讓山西省體委在全國讀者面前丟盡了臉面……
那段時間報紙上隨時都充斥著關於運動員傷病後如何生活的討論,高勁松的事情也是在廣泛的討論中被記者翻出來的。
在師母的記憶裡,當時報紙上提到高勁松時,用的稱謂是“去年足協盃冠軍球隊武漢雅楓的隊員”;他就是因為膝蓋傷病治療費用高昂,不僅花光了自己的積蓄,還連累上家人,最後連第一階段的康復治療都無力承擔,才不得不選擇提前退役。記者還從國內知名的大醫院瞭解到,要想把這種傷病徹底治癒,至少要花費數十萬一一這樣龐大的數字,一個普通足球運動員肯定承受不起;記者斷定,高勁松為了自己的傷病,至少背了四五十萬的債,甚至更多……
“你真借了那麼多錢?”師母紅腫著眼睛,擔憂地問道。師傅的眼眶也泛起淚光,在旁邊憂傷地看著弟子。
“開刀動個小手術而已,哪裡要得了那麼多錢!”高勁松斬釘截鐵地否定了記者的推斷。“報紙上胡謅哩!”不過他還是承認,自己為了治病,是找人借了些錢,前後也就借了三四萬塊錢。他沒留在武漢繼續做康復治療,是因為身邊沒有可靠的人照顧,而且,康復治療的手段並不複雜,他回家之後只要依照醫生制定的康復計劃執行就可以。
師母狐疑地望著他,看來她不太相信“借了三四萬”的說法。不過她老伴已經咧著嘴笑起來一一沈指導當然相信從自己弟子親口說出來的話;勁松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從來就沒在他面前說過半句假話!
老教練還含含糊糊地咕噥出幾個字眼:“錢……錢……”
“錢都還上沒有?”師母替他把話說完整。
高勁松使勁地點點頭,高興地告訴他們:“借的錢差不多都還上了!只差千把塊錢而已。”
聽他說得如此篤定,師母臉上總算露出些笑容。她這才想起來,孩子坐了大半天,還沒吃晚飯哩。她立刻準備出門去買些好酒好菜,要為這事慶祝一番。
高勁松馬上攔住她,並且說,他到這裡就象到自己家一樣,好歹能吃喝就行,不必為了他破費。再說,他也不是挑吃揀喝的人,而且他現在也不能喝酒一一腿腳才好利索,要忌酒。說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菸灰缸上還擱著支燒到一半的菸捲一一這是師傅硬塞給他抽的……
吃晚飯時,師母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
“去上海。我一個朋友在上海東勝俱樂部,他幫我安排好了,就在他們俱樂部隨隊訓練,慢慢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