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一)(上)
這是九月的最後一天,星期六。
從清晨開始,雨就連綿不斷地刷刷下著,天地間的所有物事都被籠罩在薄薄的水霧中。雨時密時疏,一直沒有斷頭。大團大團的烏雲被風驅趕著,從南方的天際烏壓壓地向北邊漫過去。離球隊宿舍不遠處的酒店主樓,因為空氣裡的塵埃被雨水盪滌的緣故,輪廓看起來無比的清晰。主樓最低的幾層現在已經被淡淡的白色雨霧包裹起來,偶爾在主樓前稍停即去的小車,也在霧氣中變得模糊起來。
這是場被人們盼望已久的雨水,它可以有效緩解已經在省城肆虐半個月的高溫酷暑天氣。不過對很少的一些人來說,它又來得太不是時候。
新時代足球俱樂部的所有人,都厭惡這場來之不易的雨水。唉,這雨正好趁了珠海南方那些人的心意,他們正瞌睡哩,老天爺就給他們送來枕頭。呸!珠海南方算是美氣了,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燒的高香,竟然能在客場踢上水球!
吃早飯的時候,無論是隊員還是俱樂部工作人員,個個臉上的表情都很陰鬱。小小的餐廳裡飄蕩著壓抑的氣氛。為了調動隊員們的情緒,從來就沒什麼形象的守門員教練還特意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黃色小笑話,可和他同一張餐桌的人都沒反應,只有臨桌几個年輕隊員乾笑了幾聲,聽上去倒象只是為了給守門員捧場,而不是因為他講的笑話。
靠門邊坐著的高勁松也聽到了笑話,但是他毫無表情,只是默默地吃著早飯。他旁邊的張遲連笑話都沒去聽,正抓著個啃掉一半的雞蛋,和桌對面的遲鬱文小聲地說著話。
“……你想啊,那些話能隨便說嗎?隊員上場不上場,關鍵要看平日訓練的態度和訓練的水平。水平不忙說它,就說你最近的態度吧,你覺得你的態度端正嗎?”
看起來張遲正在教訓遲鬱文,或者說他正在開導遲鬱文。
遲鬱文這幾天正在鬧情緒。他是今年夏天時從武漢雅楓轉會到新時代的。經過幾場比賽的熟悉和磨合,他原本已經坐穩球隊主力右邊前衛的位置,可在上個月的一場比賽裡因為惡意犯規吃了張紅牌,不僅導致球隊輸球,還被足協追加兩場停賽,讓主教練鄭昌盛大光其火,從那以後,遲鬱文就再沒上過場。因為這事,他在私下裡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不知道怎麼回事,話竟然傳到鄭指導的耳朵裡,於是這一場他連比賽的大名單都沒能進。
“……就算你有委屈,你也可以找我說啊,或者和關老大陳哥他們說吧?即便你覺得和我們說這些不合適,也可以找教練找俱樂部呀,怎麼能把那些話在俱樂部裡亂言傳呢?”
張遲說得口乾舌燥,可遲鬱文木著個臉,頭也不抬地只顧把吃食朝嘴裡填思。
高勁松已經吃罷了早飯,看看外面雨下得正緊,風夾著雨水把餐廳三面的玻璃窗砸得啪啪直響,只好先在餐廳裡坐一會兒,等雨勁過去再走。
他把幾乎沒落下什麼吃食的餐盤推到一邊,從兜裡掏了顆煙,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上了。他知道抽菸的習慣不好,會延誤他的身體恢復,這也是隊醫再三叮囑的事情,可他現在還戒不掉,尤其是當他有心事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點上一顆一一唉,這都是他在臥床養傷期間落下的壞毛病。
他燒著煙,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絲毫都沒有注意到張遲一個勁地朝他遞眼色。
首先是他的官司就要水落石出了,下週一第三次開庭時就會有個分曉,遺憾的是,因為他們無法提供最重要的人證和物證,法院最後的判決結果很可能就是華隆商場的法律顧問預料的那樣,他和商場一起敗訴,然後賠償原告的各種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他現在已經不太關心官司的輸贏了,生活已經給他上了重要的一課,讓他深刻地理解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真正含義;他也不會因為判決結果而怨恨法官,因為在官司的程序中,他已經知道法律講的不是人情,而是證據。他現在擔心的就是最後的賠償金額,還有就是他需要賠多少。根據律師們的經驗,賠償的金額肯定不會象小偷們要求的那樣多,可也不會太少一一二三十萬總是要賠的;雖然這筆錢商場出大頭,但是他作為第一被告,至少會負擔賠償金額的四分之一,或許是三分之一……
這就是說,他至少要賠小偷們十萬啊。問題是,他現在去哪裡尋這麼多錢?
朋友熟人那裡轉借是不可能的,他現在還欠著他們的錢,一分錢都還沒還過,即便別人願意借給他,他也張不開這個嘴。
從俱樂部的財務借錢更不現實。先不說以他的身份能不能借到這麼一大筆錢,就算他有資格讓孫峻山單獨批條子,財務上也拿不出這麼多錢一一俱樂部根本就沒錢!
在來新時代之前,他絕對不敢想象,堂堂一個甲b的職業足球俱樂部竟然會沒有錢,可事實就擺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俱樂部至今還拖欠著隊員們三個月的工資,比賽獎金出場費還有訓練的補貼以及各種津貼也有拖欠,象關銘山他們這些老隊員,個個手裡都有好幾張俱樂部開的白條,多的十數萬,少的三五萬……比如今天就是甲b比賽日,按慣例球隊昨天就該在市區裡住下,那裡離比賽場地近,交通條件也方便,可就為了節省開支,球隊要等到中午才會離開通惠大酒店。球隊長期住在通惠大酒店也是缺錢造成的,只有通惠大酒店才願意讓球隊賒帳住宿吃喝,而且一賒就是六個月……
隨著他在俱樂部裡呆的日子漸長,他才慢慢了解到新時代缺錢的原因。缺錢並不是因為經營不善一一和絕大多數職業俱樂部一樣,球隊根本沒有經營的傳統,主要依靠大股東輸血;也不是因為球隊成績差強人意一一沒有錢自然就談不上成績,在缺人缺錢的情況下,鄭昌盛還能頑強地讓球隊在降級區外盤旋,足見老教練的執教能力;而是因為俱樂部的大股東出了問題。至於大股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眼下還不清楚,俱樂部裡倒是傳得風一股雨一股的,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從他的角度來看,即便俱樂部再缺錢,也沒有虧待他。是啊,作為莫名其妙的“主教練行政助理”,他應該每月都領到一千七百塊錢的工資和差不多同樣數額的亂七八糟的補貼,然而他每月領到的僅僅是工資,其餘部分都在俱樂部財務上掛著帳,可這已經讓他非常滿意了一一這幾乎是他做保安時收入的三倍!而且他還可以在教練和隊醫的指導下做恢復性訓練,他們會依照他身體的即時狀況和恢復的進度,不斷調整訓練的方向和強度;他們不僅熱心地替他安排計劃,還不收他一分錢,也不要他的禮物,最多就是吃他兩根菸,讓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樣感謝人家。唉,俱樂部哪裡是沒有虧待他呀,這簡直就是在優待他啊!